他知道,在深处,眼底的深处,眼底的无底深渊处,有一双无形的巨手正在拖拽着他的双腿不断下沉,渐渐地远离水面,生命力就这样一点一点焕发消散在漆黑如墨的湖水之中,一直到完全消失为止。
这是肿瘤在说话。
他如此告诉自己,这不是他的真实想法,这也不是他的真实状况,这一切都只是肿瘤在说话,那个叫做亚当的肿瘤。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是蓝礼,正在拍摄一部叫做“抗癌的我”的电影;他曾经是楚嘉树,躺在病床/上瘫痪了足足十年;他饰演的是亚当,罹患了癌症,正在接受化疗;他的现实原型是威尔,电影的编剧,成功摆脱了癌症的纠缠。
这,全部都是真实的。他的思绪无比清晰。
可是,现实和虚幻的界限却找不到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在“抗癌的我”的片场,他记得里面有一场戏就是亚当到卫生间里呕吐的;他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回到了上一世的记忆之中,他记得弥留之际那种冰凉刺骨的感觉,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灵魂;他还不确定这是不是他自己的真实情况,最近一段时间的低烧、胃病让他的身体变得虚弱。
他试图在镜子里寻找出真实的自我。但却分辨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自我。蓝礼?亚当?楚嘉树?他又应该寻找哪一个“自我”,才能重新在现实生活的轨道里站稳脚跟?
这不正常。就好像他刚才经历了化疗副作用一样不正常。所以,这一定是肿瘤在说话。当肿瘤开口的时候,就好像“哈利-波特”故事一样,树木会说话,帽子也会说话。那都是虚幻的,却也都是真实的。
一定是这样。他很冷静,一点都不慌乱。完全没有“活埋”时期的走火入魔,就连梦境和片场都分辨不清楚。现在的他,十分清醒,他需要继续保持清醒下去。
再次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的脸庞,他开口说道,“现在是2011年,二月二十日,下午,我正在西雅图,拍摄’抗癌的我’,我是一名演员,我正在拍戏,这一切都是拍戏。”
说完之后,他停顿了片刻,又再一次把所有话语重复了一遍,然后再次停顿下来,认认真真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一句“我是蓝礼”却在舌尖打转,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最后,他干脆就放弃了,抽出两张纸,将脸颊上的水珠全部擦拭干净,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人总算是稍稍恢复了过来。
再次迈开步伐,离开了卫生间,然后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塞斯和威尔。
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浓浓的担忧,那紧张的神色根本没有任何掩饰,想要权威几句,却又不知道应该从何入口,结果只能是不尴不尬地愣在原地。这模样,就好像朋友刚刚告知他们,自己罹患癌症了一般,除了一脸“抱歉”的表情之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蓝礼觉得这着实有趣,嘴角的笑容不由就上扬了起来,“你们先过去吧,我在旁边坐下来休息一会,然后就跟上去。”现在四肢依旧感觉不到太多的力气,整个人都有种脱力的感觉,他需要喘口气。
“你还好吧?”塞斯还是没有忍住,小心翼翼地询问到,就仿佛蓝礼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站在旁边的威尔也是一脸沉重,不过他没有开口,而是目光坚定地看着蓝礼,那隐隐的光芒透露出一丝坚定和希望。那一份信念的力量,唤醒了蓝礼的共鸣,视线交错之间,却是有着一抹同道之人才了解的默契。
“我很好。”蓝礼微笑地对着塞斯点点头,“刚才只是胃部不舒服,稍稍处理了一些。现在,我最需要的就是坐下来休息一会,一个人。”不等塞斯提出要求,蓝礼就主动强调了“独自”这件事,“我是认真的,你们赶快过去吧。”
看着两个不愿意移动的大家伙,蓝礼不由莞尔,“这里是医院,医护人员时时刻刻在来来往往,这应该是你们最不需要担心我的地方了。放心,我没有打算拿自己的生命冒险的打算。”
塞斯有种怪异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是蓝礼在讲话;可是下一瞬间,他又觉得是亚当在说话。那种模糊的感觉,甚至让人分辨不清楚,这是现实还是电影——他在电影里和亚当的对手戏是最多的,他总觉得,刚才这一幕,在剧本里好像真实地发生过。
塞斯挠了挠头,迟疑了片刻,然后朝威尔投去了询问的目光,两个人双双点头之后,这才依依不舍地迈开了步伐。可终究还是难免担心,又回头看了看,却看到,蓝礼走到了旁边的长椅,坐了下来,放松休息了起来。
塞斯这才稍稍安心了一点,威尔拖着他的手臂,低声说道,“走吧,他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