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坐在后座,一直紧紧的盯着窗外,手用力的捏着包包的肩带,司机时不时的从后视镜里看着后面的女乘客。
他想问点什么,向晚只是压着声音道,“师傅,麻烦你开快点,如果有罚单我帮你交,如果分不够扣,我还有驾照,我给你多找几本,总会够扣的。”
向晚的声音越来越颤,眼泪滚出来的时候,抓住出租车中间拦着的架子,声音也提了上来,“师傅,我求你开快点,快点好不好!光明小学蹋了,蹋了!”
司机突然一个激灵,马上回过头,注视着前方,“小姐,你不着急,不着急,我是老司机了,你坐好!”
脚下的油门一脚到底,向晚吁了口气。
夜里,山路崎岖,师傅皱眉,“要是这车是越野就好,虽说这路况也不是特别糟糕,但是跟城里没法比,车子怕是受不住。”
向晚咬了咬唇,抽了抽气,乞求道,“师傅,你快点吧,这车坏了,我帮你修,我还有钱,我再给你买辆出租车,你快点,别心疼车了,好不好?我男朋友在那里,我男朋友在那里!求你了!见着我男朋友,我让他给你买多几辆出租车,行不行啊?!”
出租车几乎是在崎岖的咱上弹着飞奔,速度并不比越野慢。
向晚赶到光明小学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废墟,到处支着高瓦数的灯,不停的有人在拿着喇叭喊着哪里又挖出来一个。警戒线外,哭声一片,一具具孩子的尸体,老师的尸体……
现场混乱不堪。
尘土在无数的大灯下显得分外嚣张。
向晚被隔离在外,不准她进去,无论她怎么说,怎么求,那些搞救援的人都不准她过去,说是黄金72小时,让她不要耽误救援,到时候多的人救不出来,又多一个伤者。
江来源赶到时候,向晚已经守在警戒线外面好几个小时了,她像是吃了兴奋剂似的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救摇人员在得知江来源的身份后,对其相当客气。
看到江来源,向晚像是看到救星一下,“爸,”意识到自己叫得不对,马上改口,“叔叔,您跟他们说,让我进去吧,好不好?我要去找他!”
江来源紧拧着的眉,看着已经被灰尘扑得花了脸的向晚,旁边的救援人员马上上前跟江来源说这女孩说她男朋友被压在里面非要进去,在这里几个小时了,怎么说都不肯走,又哭又闹的,就差以死相逼了。
江来源拍了拍向晚:“向丫头,你先回去休息,江睿有了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不要不要,叔叔,你让我进去找吧,我能找到他,我一定能找到他。”眼泪就跟关不住的水龙头似的,把已经花得一塌糊涂的脸又冲出两条稍显白净的沟壑。
向晚慢慢跪在地上,“叔叔,你让我去吧,我只是想看到他没事,叔叔,你让我去吧,我以后不找他,真不找他,只要看到他没事,我以后真不出现了,好不好?”
“向丫头,你起来,你快起来。”江来源用力的把向晚拉起来,却拉不动。
“一起去。”江来源这三个字说出口,向晚才快速的站了起来,在江来源还未动脚的时候,向晚就冲出了警戒线。
江来源纵使是个男人,也受不了自己的儿子被埋在这废墟之下的事实,他一直告诉自己,一定会没事。
他并不知道向晚会在他之前就赶到了这里。看着向晚冲进警戒线的那一刹,他突然憎恨自己当初站在了父亲那一边。
向晚一遍一遍的喊着江睿,睿哥哥。
她喊一声在心里跟自己说一声,冷静,冷静,然后流泪。
看到区领导人一个个的被挖出来之后,向晚冲了过去,那一拨人都是一起的,可为什么独独没有江睿?不可能啊,不是一起都在剪彩吗?他不在吗?她真希望他不在。
可有幸存者说当时所有人都没有离开学校,向晚的心又凉了。
她在看到他剪彩的时候,那个位置是在哪里?
好象是升旗的地方。
剪彩,向晚想着,江睿以前也剪过彩,经常的,到处都有人请他。但他有一个习惯,拿过别人给的剪子,剪完彩后,镜头一过,他就会去卫生间洗手。
脑中灵光一过,向晚赶紧转过身,拉住一个救援人员问,“你们知道这里的卫生间在哪里吗?”
江来源一见向晚的样子,便跑了过去,“向丫头,你发现了什么?”
向晚像是看到了希望似的,很坚定的说,“叔叔,江睿每次剪了彩都习惯的要去洗手,我当时在电视上看的时候他剪彩结束,可是我转眼找了个地方喝茶,这时间不过六七分钟,我看的新闻也就是五分钟之前发生的,那很有可能他去了卫生间。”
江来源叫向晚去安排人去有卫生间的地方挖,他的地位不一样,他不能只找自己的儿子,他要以大局为重,组织所有人的救援。
有了江来源的暗示,向晚很快就找了人去找卫生间的位置,一想到有了希望,人跟打了鸡血似的,想哭都哭不出来,她只想笑,一直都想笑,然后笑着看到那个人平安无事。
学校的卫生间不止一处,救援工作紧张的进行,向晚打了江睿的手机,没有信号。
天已大亮,学校外面堆满了尸体,也有很多满脸满身是血的幸存者。
向晚喝了瓶水,一口气,喝到了底。
太阳已经开始白花花的,毒辣得很。
她时不时能挖出一个孩子,然后让人抱走,再继续搬着那些石头,她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是个泥水匠,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已是下午,随便吃了点东西,她继续跟着那些救援人员搬着那个残砖断瓦。
江来源让向晚去休息,向晚说睡不着,很精神,然后再不理江来源,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江来源看着向晚的本是白晳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自己的儿子被埋在废墟之下,却不能光明正大的让所有人去挖所有的卫生间,镜头前要表现大爱无疆。
向晚觉得头有些晕,就着石块坐了下来,“睿哥哥,你一定是福大命大的,一定是的,你说说,你多亏,以后我还能找个人去嫁,你怎么办?你不觉得不划算吗?”
掏出江睿买给她的手机,拨着他的那个私人号码,很久没有声音,却在她快要挂断的时候,屁股下面响起了欢快的铃声,虽是微弱,但她记得,那是和她手机铃声一模一样的音乐,他说回到江家就关机,所以有铃声没关系,跟她的一样,凑一对。
向晚不敢让手机挂断,一遍一遍的拨着,然后开始疯狂的搬着砖,又叫来一些人帮她,不停的说,小心点,下面有人!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爱着的那个男人会变成那个样子,他本是风度翩翩,气宇轩昂,每一个动作,第一个笑容在外面都是完美的绅士,而此时,他身上脸上都是尘土,双目紧阖,发里溢出来的血线在脸上已经干涸。
向晚一直没有睡,他守在江睿身边,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是一个像铁打一般的女人,她睡不着,如果他不醒,她就睡不着。
她静静的看着插满管子的江睿床头的脑冲波和心电图,一直在慢慢的起着波浪。江老爷子恢复好后,坐了专机飞到C城。
他站在向晚的身后,看着向晚目光没有焦距的凝视着床头的数据。
“向丫头,你去睡会,我来守。”
向晚一颤,回头,赶紧站起来,“爷爷。”又离了床两步,“爷爷,等他醒了,他醒了,我就走。”
老爷子鼻孔里淌出些清液,江来源递了手绢,老爷子接过,擦了擦,“向丫头,你想在这里,我就让护士安排个陪床,你睡会,再年轻,也不是这么熬的。”
向晚瘪着嘴,咬了唇,“爷爷,我。”
“向丫头,你一定恨死我这个老东西了,若不是我逼着江睿到C城,他也不会出事。”老爷子吐了口气,“老太婆不比我,她受不了,来不了这边,倒是我这个老不死的,一家人都出了事,我照样活着。”
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孙子,老爷子已经流不出眼泪,这些天,他已经流了太多了。这时候,他怕是比谁都平静,至少表面上,他最平静。
有了老爷子的开放政策,向晚的压力小了很多,全身心的扑到了江睿的治疗身上,曾美桂怕向晚一个人太累,也从江州赶到了C城。
C城江睿有房子,向晚有钥匙,曾美桂每天都煲汤给向晚送到医院。
中途江钊到了C城,由于工作问题却不能天天呆在这里,短短几日的相处,他对向晚很客气,总提醒叔叔不要太古董。江来源忙忙解释,向晚和江睿分手的事,他根本没有参与。江钊这才没再说什么。
向晚很细心,每天给江睿擦澡,按摩,每天跟他说话,她觉得自己非常用心,一门心思想着他能快点好起来,活蹦乱跳的,一口一个小巫婆,一口一个江太太,叫得她美滋滋的。
可是当医生宣布,那个曾经那么优秀的男人可能终身都躺在床上渡过的时候,向晚觉得自己的天,瞬间坍蹋了。
江老爷子没想过事态会如此严重,因为开始的时候,一直都说有救,C城的这家医院,有很多国外的专家,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一个一动也动不了的人?
老爷子整整一天都没有说话,他没像向晚一样捂着嘴哭,也没有像江来源似的看着窗外流泪,他就是那么坐着,笔挺笔挺,像开着首长会似的,坐在椅子上。
他回想着自己一辈子的丰功伟绩,回想着自己走过的那些血雨腥风,都说老来福,他自以为他是有福的,他有两个儿子,都算出息,他有四个孙子,都很孝顺,做事都还不错,江钊仕途越来越顺,江锋在国外现在也越来越好,心也收了,做事业也踏实了,江智性格最为平淡,虽不懂争取,但安安稳稳一辈子一点问题也没有,江睿是他觉得最优秀的,虽然没有走上他指明的仕途。
他一直觉得向晚是个品性极好的姑娘,只是他陈旧的观念太重。他接受不了,接受不了自己的长孙,自己最宠的长孙居然找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做老婆。
他一次又一次的反对,弄得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僵硬,表面上的和谐,内地里全是火药味。
他在想,他为什么不肯给他们一点时间?江睿一直说,爷爷,你给我们点时间吧,我们都还年轻,向晚还可以治,晚几年要孩子也没系。
可是他老了,他怕他等不了,他怕他死之前向晚的病还是治不好,那样就算他们以后有了孩子,他也看不到,他会在死之前觉得他的孙子没有孩子,会孤独终老。他怕他闭不上眼睛,他以为这是爱,对孙子的爱,用他自己的方式。
他静静的看着这病房里压抑的一切,很静,像人要死之前看清这个世界一样,空寥,寂寞。
他看到向晚慢慢又坐回到江睿的床前,看着那姑娘慢慢拉起孙子的手,双手一夹,窝住,放在自己的脸上,那姑娘脸上也没了眼泪,闭着眼睛,缓缓说话,“江睿,你个骗子,你还说不放心我。你就这么睡在这里,再不管我了,是不是?”
“你还跟我说什么爱我,心里就只有我,你还说什么你嘴里叫出来的江太太只有一个,那个人是向晚。你看看吧,你就是骗我,你其实一点也不想娶我。”
老爷子一抬头,鼻子一吸,老泪溢出眼框。
“江睿,你看罗,现在爷爷也让我陪床,也不赶我走了,他都允许我陪在这里,你怎么就不能争点气呢,以前你总骂我,说我没出息,说我是个鸵鸟,凡事除了躲,就是逃,从来不跟你一起面对,从来不为你分担,什么都让你一个人扛,你说我那么多缺点,难道你就不想看看,我有多么勇敢的想跟你一起面对,一起分担,再不想让你一个人扛吗?”
“睿哥哥,要不然你就娶了我吧,现在你这个样子,睡在这里,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资本了,你说说,你现在都躺在这里不能动了,我向晚还有什么配不上你,是吧?我欠你那么多,要不然你就娶了我,让我后半辈子来还你,好不好?”
老爷子站起来,缓步过去,拍了拍向晚的肩,“向丫头,别说了。”
向晚仰头看着老爷子,呡唇一笑,“爷爷,就让我跟他说会吧,你看我前些天,天天跟他说,我都习惯了,这一下子不说,我一时半会适应不了。”
老爷子觉得向晚的笑特别刺眼,那笑里有那姑娘的虚幻的想象,他觉得有些心疼。“向丫头,你是个好姑娘,以后可以找个好人家,别在睿睿身上浪费时间了,爷爷对不住你,爷爷本是打算他若是能醒来,我就让你们结婚,可是医生的话,你也听过了,别往里面陷了,是爷爷对不住你们。”
向晚以为自己听错,“爷爷,您没骗我吗?”
老爷子点头,“没骗你,我根本没有想过他会醒不来,我都跟老太婆说好了,等睿睿伤势好了,就给你们办婚礼,我以为只是受了重伤,重伤而已。”在江州那几天,他就都想通了,看着病床上躺着的老伴,不愿意和他说话,两个快要入土的老人想着自己棒打鸳鸯造成的后果,天天以泪洗面。最后商量着等孙子伤势好转,就给他们办婚礼,以后再不管干涉他们之间的事。
却不想,这个协议,达成不了了。
老爷子垂下头的时候,向晚觉得他突然一下子老得有些站不稳了。
向晚想起了什么似的,冲出了病房。
老爷子一愣,又慢慢的摇了摇头,这孩子,能想通就好了,孙子现在这样子,是万万不能拖着人家姑娘的。
曾美桂刚刚拎着保暖桶到医院送饭,就遇到了从江州赶来的蒋岩松和景微,似乎扎了堆似的,宁默和陆启帆也随后就赶了过来。
病房虽是VIP,可依然显得有些挤了。
宁默问老爷子,“江爷爷,小晚晚不是在这边吗?”
老爷子道,“她走了。”
曾美桂让宁默坐,“估计等会回来吧,还没吃饭呢。”
“不会回来了,你们都回去吧。”老爷子叹了一声,江来源扶住老爷子坐下,“若不然我先给你们安排地方住下。”
陆启帆道,“不用了,住的地方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江睿情况怎么样?”
“挺好的。”老爷子和江来源齐齐道。
曾美桂没有吱声。
陆启帆不再问,他知道像江睿这样的人,如果出了事,消息定是封锁的,消息放了出去,股价不知道怎么个跌法,知道的也就他们几个人了。
蒋岩松和景微更是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向晚跑回病房的时候,喘着重气,她似乎没有看到宁默等人一般,拨开人群,便又重新回到江睿的床前,慢慢的蹲下,单膝跪在床前,拿出一个暗朱色的绒布盒子,打开。
里面一对朴实的铂金指环,只有细小的钻。先取出小的那枚,套进自己的无名指上,而后又慢慢取出大一些的那枚,捉住江睿的手,缓缓的套了进去,然后轻轻握起,唇在他的指背上落下一吻,水眸含笑,音带哽咽,“江睿,你就娶了我吧,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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