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过来帮忙的邻居一一告辞离开,朋友亲人留下来帮忙收拾一些杂事,痛哭一场之后,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的安俊赫盘腿坐在厅堂里,怔怔望着身前那张照片。
这样的场景多么熟悉啊,两个月前,那一场场不愿面对,甚至以为是臆想的梦境,就有着这样的画面。
梦境如此真实,在梦中他也叫安俊赫,与他一样,96年与妹妹安智秀出生于釜山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那是一个混乱即将结束,却还未结束的年代,全斗焕政府在面临末日时越加疯狂,父亲在他出生没多久,因参与某些全党不愿见到的活动而遭逮捕,4年后才因卢泰愚翻·案获得释放,但多年的牢狱生涯早已掏干了父亲的身体,回家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母亲一个人,将他和妹妹拉扯长大,政坛依旧持续不休的变幻,反映到民间,自然是生活越加艰难,男人尚且难以活下去,更何况两个孩子和一个孀居妇人。能坚持下来,全靠母亲那边的几个舅舅帮衬,以及父亲当年一些战友和同志的救济。直到后来国家终于慢慢稳定,釜山开始大力发展旅游业,母亲借了些钱,一家搬到海云台开了一家路边档,日子才终于好过了些。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年纪小小的自己与妹妹,安静地坐在小三轮车里,被太阳与海风侵蚀得不见了美丽姿容的妈妈,在前面卖力地蹬踏着,辗转于各个鱼肆,有时会为了省下一点点成本,与鱼肆老板争吵起来,挨骂是常有的事,有时遇见脾气暴躁的,还会挨上几巴掌,就算平时做生意也并不顺利,同行之间的竞争,偶尔有食客喝了酒动手动脚,如此种种。
大约是这样的坎坷生活,给他的刺激太过深刻罢,小时就经常为了保护妈妈而和别人打起来,待稍长大后,更是变本加厉。后来为了帮助妈妈的生意,甚至与舅舅那边几个姑表哥和一些渔民出身的朋友,悄悄组建了社团,沿着另一条街区的路边档与鱼肆收保护费、吃霸王餐,将那边搅得乌烟瘴气,久而久之,那边街区的客人,便都到这边来了,于是生意红火,没过多久,便攒够钱将生意扩大,最后还开了家烧烤店面。
他自小便有颗聪明的头脑,有时也会想,如果不是高一那年,在外面吃霸王餐遇到妈妈,被她拎着板凳腿狠狠打一顿,又伤心欲绝地哀求他好好上学,或许他那个夭折的社团已经发展的很大了。
也许是头上挨的几巴掌,也许是妈妈的眼泪,那个夜晚,他忽然觉得自己成熟了,学会站在母亲的角度考虑问题,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好学生,让她少操点心,甚至后来为了尽快接过她的担子,高中毕业他也没有报考大学,而是志愿服役,想先解决兵役问题,免得再大一些,母亲老了,负担会变得更重。
无论如何没有想到……
安俊赫垂下头,一手死死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漏了出来,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心也像那点泪珠一样,被悔恨撕扯得支离破碎。
两个月前那个梦里,将这发生的一切都提前告诉他了,在梦中,妈妈与妹妹是在采购食材的路上,被一辆醉酒超速行驶的商务车撞倒,车右侧后轮从妹妹双腿轧了过去,然后将三轮车与妈妈拖入车腹,拖了五十多米,才在路旁行人的惊叫与阻拦中停下。
可他却以为那只是梦而已,除了醒来后,萦绕在胸口的恍若真实的悲痛,其它并没有放在心上,没几天便忘了,其后的日子,除了偶尔和家里通电话,提醒妈妈注意身体之外,什么都没做……
如果当时相信了那个梦,如果尽快赶回家,无论是卖掉烧烤店,还是雇人经营生意,让妹妹带着妈妈出去散心,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可以避免的。
至少……
至少她不会像现在这边,尸体只能让人缝合起来,藏在密封的棺材里,被黑暗包围,永远再也无法关心他、骂他,对他露出慈爱的笑容,而他,也不会像这样无助地坐着,等待着再过几天,她被泥土掩埋,离他越来越远。
“混蛋!安俊赫,你这个混蛋!”
他忽然暴躁起来,扬手狠狠甩了自己几巴掌,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内很响亮,守在外面,还没去休息的表哥听到动静,连忙冲进来,一边拉住他的手,一边着急地叫着:“俊赫!你发什么疯啊,快住手!”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连续几巴掌扇在脸上,脸颊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
“怎么会是你的错?俊赫啊,姑姑已经走了,你一直很孝顺,现在这样,难道要姑姑在地下都不安心吗?”表哥紧紧抱着他,温声安慰着:“冷静一点好不好?这不是你的错,天灾**,谁又能提前知道的?”
谁能提前知道?
挣扎片刻,安俊赫无力地躺倒在地,泪水沾了灰尘,糊满了整个脸庞,厅堂昏暗的灯光照射下来,映得他表情略显狰狞。
他就事先知道了,可却并没有抓住那个机会,眼睁睁让它继续按照既定的轨道发生。
但这个事实却不能和别人说,即使心中悲痛,他的思想也依旧被理智主宰着,他知道,若他将那个梦说出来,周围没有人会相信他,相反,恐怕还会认为他伤心太过,精神失常了。
妈妈死了,现在这个家需要他支撑起来,如果只剩他一个人,倒还没有什么,可是还有智秀。
是啊,智秀!
安俊赫猛地擦去眼泪。
“哥,带我去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