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时候上补习班,他倦得要命,哥俩儿一起逃跑。那时候身高不够,学校的围墙很高,爬起来吃力,连他都觉得不容易,何况是季江然。他就先爬到围墙边的大树上,然后踩着枝桠上墙,季江然有样学样,跟着他爬上树。只是围墙那样高,跳下去的时候他坐在墙头犹豫,他在下面冲他招手:“下来,有哥呢。”
他在下面接着他,等着他跳下去。被他砸在身底下,小胳膊小腿儿被他砸得生疼。
季江然那时候看的武侠片不少,满脑子的江湖义气,就想学人家两肋插刀。
“哥,以后我为你上刀山下火海。”
季江影斜睨他:“用不着,你自己少惹事,少让爸抽两鞭子就行了。”
再后来长大了,他去国外读书,天高皇帝远,家里人的话不肯听。偷偷去验了兵,只知道是特种兵,到底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直到正式进了基地,才知道是国际特工。
好在他天生资质高,本来就有极好的底子,学东西又特别快,成绩永远是最好的。十九岁成为先驱者,二十岁当组长,二十二岁就已经当了教官,他简直就是组织里的一个奇迹。
整个基地的领导都知道他,对他的看重可想而知,一直精心培养,就是想将他培养成核心长官。
除了季江然,谁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只知道他自打去国外读书,整个人便忙起来,有的时候一年也不回来一次。
一次季江然去找他,他这样知头醒尾的人,很快觉察出他的异样。
之前只是问:“哥,你是不是加入什么组织了?”
他这样问,只担心他加入什么非法集团。
本来就是极其保密的,最后还是告诉他,就算不告诉他,终有一天他也会寻着蛛丝马迹查出来,到时候一定更麻烦。就算跟他说了,也一定会为他保密,他们打小就有很多仅两人知道的秘密,从来都是彼此心知肚名,却永远守口如瓶。
果然,一直到现在,季江然不曾对任何一个人说起过。
就连季铭忆和简白都不知道。
季江影也曾是个信仰坚定的人,从加入组织的那一刻起,便打算此生至死不渝。看到那样的顾浅凝才觉得欢喜,如同看着当年的自己,年少时执意又坦荡的模样,像个铮铮铁骨的战士。一定要是这样不畏生死,再怎么百转千回,崇高的理想不能轰塌,哪怕不顾一切。
他一直告诉她,要识时务。可是,她真肯见风使舵,他又不见得会这样喜欢她。
人总是这样矛盾,所以才拿自己没有办法。
就像他明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却没办法再坚持自己的信仰。那些队员是他用心血浇灌,一手带起来的。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八岁。最大的,死去时也不过二十六岁,那样年轻的生命,和他自己弟弟一样的好年华。当年他从他们的父母手上将人带出来,到最后却没能送回去。
临行前冷雨纷飞,顺着脸颜滴滴落下,便没想过苍天有泪,或许就是个悲凉的预兆。
只记得那一张张年轻的脸,每个人都只是一脸的义无返顾,肃整而端正。他没教过他们畏惧,也没教过他们退缩,更没教过他们软弱和姑息。他自己的队员,哪一个都多少沾了他身上的一些秉性,像极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其中多少人第一次出行任务,雄心壮志,跟他当年一模一样。只是没他幸运,他活着回去了,而且活到了今天。
任谁都不会想到,分别的刹那竟是此生照的最后一面。从此天人相隔,这一走是回不来的。
还记得军装肃整,有人跟他打报告。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拥抱,那个仅有十八岁的孩子。把他当神衹一样信奉……
他不容许自己的士兵软弱,要么英勇的活着回来,要么就窝囊的干脆死掉。便是连这样他都没有应允。
那一晚是他送他们离开,雨声轰鸣,连脚步声都听不清楚。竟像走得无声无息,连背影也很快消失不见,眨眼被大雨吞噬。
他在训练场上站了很久,几乎是一整夜,整个训练场上空空如也,他也没由来的心慌。还没哪一次执行任务要整组队员出行。
那时怎么会想到,再不拥抱就是罪。
如果他明知这些人是基地有意派去送死,只为做一个巨大的诱饵。就算拼了性命,也不会将人派遣过去,太残忍了。
明明是可以挽救的,最后却宁愿选择遗憾舍弃他们,他们的生命在正义的角逐里变得卑微不已。以为可以光荣回归,却通通死在那条船上,尸沉大海。
那一刻他心如死灰,基地的信息终端,看着感温定位移一个一个信号终断。如同抽掉他的肋骨,一根一根,从他鲜活的生命里抽出去。抽至空荡,你问他是什么感觉?疼不疼?
季江影觉得那一刻他要痛死了,直比自己死一千次一万将还要痛不欲生。那滴滴声响就像心跳,二百零三下,他静静的数着,数到最后一个,心跳仿佛是停止了,全身冷透。
从那以后他就像被恶梦魇住了,再也没有醒来过。
每每冷汗涔涔,头痛不已。
顾浅凝问他,你怕不怕?他是怕的。所有先驱者通通死掉了,只有他一个人活着。他一步一步走到高位上,可是他心中的愤怒一刻不曾停息过。他害怕回忆那种两手骤然一空的感觉,他的队员有生之年,那样去了,竟一个都没有回来。
后来他去那个孩子家里看过几次,当年选兵的时候遇到,他父亲将他交到他的手上。季江影看着他身上的那种顽劣,只觉得跟自己的弟弟有几分相像。他将人带到基地去,自然不会说是特殊的兵种,到死他的家人也不知晓。只以为被派出执行任务,每一次见他,都要问:“回来了吗?”
真真如刀割,将他的心都剜痛了。
不会回来了,此去经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季江影那样累,以至于精神都垮掉了。
当年明明是个错,只是错误的时候没有人肯纠正。直到后来意识到,所有前驱者成为基地里的一个禁忌,再没人提及,连他们的功勋也一朝抹煞了。
“哥,你还有我呢。”
季江影仿佛还是站在雨中,时光凝滞,他就站在那个原点上动弹不得,天与地被雨帘串起,哗啦啦的响声,世界那样吵杂,实则不过他一人。
有人这样唤他,他回头看到季江然。睡梦中天开始放晴,大团大团的阳光充斥他的眼角,那样明亮。
无论到什么,他的弟弟都肯为他两肋插刀。
一只手扣在他的肩膀上,肩章划破了他的掌心,季江然扯动嘴角笑意从容,漫不经心的噙着狠意:“我帮你讨伐,他们亏欠了你组员什么,我帮你翻番的讨回来。”
小的时候玩游戏,兄弟两人厮杀,脸红脖子粗,互不相让。
出去跟别人玩,两个人一眨眼,轻而易举的耍阴谋诡计,打遍天下无敌手。
儿时读金墉,有一个大侠梦,不说倚剑天涯,也要做纵横天地间的一匹狼。
慢慢的,待繁花落尽,夜深忽梦少年事,安然亦惆怅。
我们被世事改变了。
有朝一日再回首,或许就变成连自己都讨厌的模样。
季江然觉得这一生的梦做了很久很久,到最后苦不堪言,终于走到尽头了,反倒轻松许多。软软的无力,就想要睡过去。
有人喊他的名字,远在天际。
他恍惚看到小时候,他偷跑出去玩,被季江然发现,并追出来。他走到街尾,季江然还在街头,扯着嗓子喊他:“哥……哥……”
可是,他跑远了。
有的时候人有一点儿私心,再好的弟弟,也不是去哪里都可以带上他。
季江影说:“我可就你这一个弟弟。”
季江然说:“我也就你这一个哥哥。”
季江然觉得忍不住,声音沙哑又哽咽,可是他要走,他留不住。就像当年他拼了全力追他,最后摔倒了,膝盖蹭破皮也没能追上他。每个人都有顽意,季江影也不例外。眼见他又要扔下他,一个人走远了。
基地最后一个先驱者,终于被他们亲手铲除掉了。
“哥……你不能睡,你醒过来,醒过来啊……”
季江影沉沉的睡过去,觉得许久以来,从没有过这样的深睡眠,他不忍让自己醒来。
顾浅凝小腿中枪,一直在流血。被人带到卧房放到床上,转眼将床单补罩都染红了。
下人在楼下急得打转,整个别墅被团团围起来,她想上楼,几次都被拦下来。
最后季江然从外面走进来,全身都是血,面目更是冷得狰狞,一脸阴霾的直接上楼。
顾浅凝听到脚步声,坐起身。
下一秒门板被破开,季江然已经将枪口对上她的脑袋。
冷漠的看着她:“你满意了?”他眼眸腥红,盯紧她,嗓音很轻,仿佛一大声就会破了喉:“你们动弹我大哥干什么?怎么不冲我来。你的那些同伴是我杀的,所有决策性的命令都是我下达的,最后将你们基地一网打尽的战略战术也都是我在谋划,我就是你们一直想铲除的岛主……你知道你为什么在他的公司里查不出任何破绽么?他本来就没有问题,所有问题都在我的身上,我手下的产业就是一个暗黑集团,所有你们想得到,想不到的事情我都做。你们为什么找上他?我大哥死了,你他妈的满意了?”
他声音越来越大,已然到了失控的地步,枪口逼近她一分,狠狠抵在她的脑袋上,他一定要杀了她。
叩动扳机的手指微微动,眼泪簌簌而下,顾浅凝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人可以像这样哭到哽咽无声。
顾浅凝脸色发白,却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心酸的想,原来他才是岛主,那个最强大的幕后操控者,残忍,嗜血,诡计多端,神秘莫测。还有……她喉咙哽了一下,一颗很大的眼泪划破眼角,落在自己按在床上的手背上,滚烫灼烧。
原来一开始就是他,两世今生,竟然是他。
她缓缓的闭上眼睛,早在她准备这样做的时候就没打算活着。
不觉得害怕,也不感觉难过。她的教官也没教过她那些。
季江然薄唇抿紧,紧得只余一道白痕。那只手微微的打着颤,他想,今天不是讨伐她的好时候。他没了哥哥,只是太难过了,所以悲伤得连杀戮都要下不去手。
“你手里的电话是上官小小给你的?”
顾浅凝蓦然睁开眼睛看他。
季江然狠狠的盯紧她:“你早有预谋!早在上官小小来找你的时候,不论逃不逃得出,你都已经谋划好了一切。你的后手永远这样致命狠毒,顾浅凝,我还真是不能小看你。”
上官小小的电话全球定位,走的时候悄悄的留给了顾浅凝。一定是两人在房间聊天的时候,就已经谋划好了这一切。
季江然一下便想透彻了,上官小小的父母是高官,想提交一份密令到国际组织一定不是什么难事,而顾浅凝就是这样有本事,有本事让基地信任她所获取的一切,并追踪她身上的信号,短暂而准确的爆破,了结季江影。
这样无论她逃不逃得出,基地里的‘叛徒’都能被成功捕获。
难怪她不想着逃了。
当晚交战十分短暂,从爆破到射杀,前后不过几分钟的事,是他们的一贯作风。连当地的警方都没有惊动,等到有人报警赶过去的时候,战火已经止息。他们的速度就是这样快,空隆而来,直升机也是不惹眼的,好多财团都买得起,低空飞行,根本不会引人关注。
一确定季江影要害中枪,机密任务就已执行完毕。
等他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撤退。
季江然想不出别的,看到手下人从顾浅凝身上搜出的电话,觉得是在哪里看到过。这一会儿他终于是想起来了,上官小小。
顾浅凝终于肯说一句话:“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上官小小一定不知道,只怕上官小小到现在还搞不明白她什么身份,是将机密传送至哪里。
她不会傻到将这样重要的信息透露给一个外人。
“顾浅凝,我一定会杀了你。”
“我就没想着会活。”
季江然虎视眈眈,眼睛狠戾的眯起来,他还是开了枪,子弹划过去,将她的鬓发打散了,枪声剧烈地在她耳畔炸开,顾浅凝的耳朵嗡嗡的响起来,他的声音掺杂其中,也是嗡嗡的颤。
“这辈子你哪里都休想去,我要让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