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曼云一整夜都没有睡好,往事纷至沓来,她竟又在梦里哭了整夜。
她怎么都忘不了祠堂里,徐决干干净净撇清一切,像个陌生人的样子。
头顶的石像仿佛是人类心里最丑恶的魔。求不得,放不下,所以变作丑恶的东西,提醒着她,放下贪恋,放下不属于她的东西。
可她怎么也无法对他释怀,她一直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她嘴里满是血腥气,直冲鼻端,她感觉胸怀里有一口血,只要她一松口就会喷出来,所以连强烈的害喜吐意都被她一并忍下。
所有的人都在问她,“那个人是谁?”
她却没有答案。眼前的徐决,大约并不是她爱的那个儒雅耐心的老师,不是与她海誓山盟的男人。到了那一刻,她还是不肯承认自己识人不清。
爱让人盲目,很多很多年后,她终于懂得这个道理,可一切却已经覆水难收。
清晨起床,段曼云还要去公司。司机张毅是从美国就开始跟着她的老“臣子”,已经和她的家人差不多了。
张毅的妻子在Slow down,女儿在美国读着贵族学校。这一切都出自段曼云的手笔。
其实段曼云从来不是一个坏人,她自己这样觉得。
老张见段曼云脸色不好,关切地问了一句:“怎么脸色看着不太好,要不别去公司了?”
段曼云挥挥手,很随意地回答:“我没事,人老了就是这样的。”
“你看着不老。”
段曼云心酸地笑了笑:“心老了。”
心老了,外表的皮囊多少岁,又能代表什么呢?
段曼云看着不断倒退的窗外风景,突然说了一句:“我们家可能要办喜事了。”
老张诧异:“什么喜事?”
“段沉那小子要结婚。”
老张错愕地从后视镜看了段曼云一眼,满脸不相信:“什么样的姑娘竟然能过得了你这一关?”
段曼云笑:“别说得我和恶婆婆一样。”
“你本来就是啊。”
“我只是怕段沉受到伤害。”
“那你怎么知道这个姑娘不会伤害段沉?”
“我觉得她不会。”
老张不解:“为什么?”
段曼云轻轻抿了抿唇,抬手撩开了颈中碎发,想起和段沉来往的女孩里,她见过最多次,却始终知难不退的那一个。
脑海里出现那小丫头信誓旦旦大言不惭的话:“我不知道他能爱我多少年。一年也好、十年也罢,一辈子又如何?如果因为可能会分手就不在一起,那人明明知道会死,是不是就不活了?”
段曼云勾着唇,轻轻地回答老张:“因为她像当年的我。”
“当年的你?”
“嗯。”段曼云点头,眼底是沧海桑田和红尘雾霭:“一心一意,简单到有点愚蠢,以为爱一个人,就应该是一生。”
情到浓时,似乎只有各种不留后路的誓言才能向爱人证明至死不渝的爱。
其实啊,分手多年后,回首当初,才能明白,誓言是毫无重量的东西,能不能爱下去,凭的是日久相处,和相爱两人的良心。
奇怪的是,誓言并没有束缚住徐决和段曼云,两人却不约而同地一生没有嫁娶。
很久很久以前就说起过,于江江是个理想主义者,她甚至相信这个世界有奇迹,所以她有理由相信,若没有爱、没有执念,这两个人又怎会一直守着当年的誓言呢?
于江江私心里想解决这段往事,也许是她体内圣母救世主因子在作祟,她盲目自信着,觉得只要活着,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可惜的是,她空有一腔抱负,却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没有段沉,她甚至连见一见段曼云都很难。
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段沉出差回来了。谈成了一笔大单的段沉都还没来得及和于江江一起分享好消息,就被动得知于江江在没有得到他的许可下跟着徐决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并且在他厉声呵斥下仍然不肯回来。
段沉想,人一生一定会遇到克星的吧?肆无忌惮地活了二十几年,遇到于江江了,才知道什么叫打不得,骂不得,丢了舍不得。
一个人重走了当年走过的路,那么崎岖,段沉一个人发着呆,看着摇晃的车窗之外仍很原始的建设,段沉突然想到了一个从来不曾想过的问题。
听老外婆讲,段曼云当年怀着他只身一人离开涧水县到了北都。这么远的距离,她一个怀着孕的女人,是如何做到的呢?
财富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值得她吃那么大的苦也要离开徐决吗?
在徐决之后,段曼云谈过很多男朋友,每一个得到她慎重介绍的男人,都无疑像极了徐决,甚至连那个小她十几岁的外国男友,也和徐决一样,长着很长的眼睛。
那么到底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
段沉多年依然想不通。
其实凭良心说,段沉不恨段曼云,甚至感激她,感激她给了他生命。让他见识了这个绚丽多彩的世界,遇到了真心相待的人。
他只是有些遗憾,这么多年,他渴望的那种家庭关系,他始终得不到。
段沉到达的时候,于江江卷着袖子,伸长了脖子在村口张望,看到拖拉机把段沉带到,脸上顿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于江江脸上粉黛未施,唇红齿白,一笑起来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她穿着不知道哪弄来的一件格子衬衫,活脱脱像个村妇,一点都没了平日的时髦样。
可不知道为什么,段沉却觉得心软成了一滩水一样。见到她的那一刻,他不顾周围有多少人,也不顾有人在等着他付钱,上去就把于江江捞到怀里,紧紧抱住。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段沉咬着于江江的耳朵,一脸幽怨中又夹杂着重逢的喜悦。
于江江没有回答,因为痒,她一直咯咯直笑,四处乱窜,躲避着段沉的呼吸。
段沉终于放开了她,打量了两眼,问她:“你有带东西吗?没带的话直接让这车把我们送回去吧。”
于江江后退了一步,很坚决地说:“不回去。”
段沉眉头皱了皱:“为什么?你要在这里种田还是要在这教书育人?别发神经了,赶紧跟我回家。”
于江江蹑手蹑脚凑过来,抓着段沉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说:“走之前,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我早就不需要什么机会。”段沉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徐决,淡淡地说。
“可是我需要。”
有于江江在,段沉自然没有走成。
那个傍晚,于江江带着段沉在段家村唯一的那条河边散步。
河水叮咚,头也不回地流走,河岸边的石头都被流水磨得光光的,两人随便寻了两块石头坐下。
岸边的芦苇长成一人高,迎风摇曳,于江江坐下后连村庄都看不见了,芦苇头顶便是夕阳西下天空,橙红一片,像谁放了一把火,将天际烧成那样耀眼的颜色。
于江江用很平淡地口吻向段沉讲述了近三十年前的那个故事,她其实并没有把握段沉会理解她的想法,毕竟那段过去,参与的人是他的亲生父母,甚至是尚在母亲肚子里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