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王十方死了。
死的那么突兀。
这个喜欢喝烈酒,骑快马,穿鲜衣的男人,仿佛上一刻才刚刚纵马越过长街,他那狂放的笑声还没有散去。
可他死了,现在就躺在听雨楼后院的堂前,冰冷的雨水从屋外的檐角滑落。
“谁杀的?”陈小桔把包袱放在一边的几上,抱着长剑问得无比平静。
“江南一带现在风头最劲的那个。”秦无争站在一旁,还是神色淡淡。
江南一带,近几年风头最劲的,只有一个江南剑王,叶缺。
传闻此人善使快剑,一手剑法快若雷霆,亦有奔雷之称。
遇到这样的对手,以王十方的性格,自然是要会上一会。
“昨夜他出门前,我再三叮嘱,叶缺剑法极其高明,和他仅在伯仲之间,要他万万小心。”秦无争说道这里叹了口气,说,“可惜……”
可惜他不会听的。
王十方就是那样的人,他喜欢练最难练的剑法,杀最难杀的人,做这个世界上最刺激的事。
他见不得有人比他厉害,有人比他的剑快,他就要更快。
于是他死了。
过刚易折。
杀人者,人恒杀之。
陈小桔慢慢听完这一切,然后说了一个字:“好。”
好是一个字,却是一个决定,他要报仇,为王十方!
本来刀手做事,生死由命,刀口上舔血的买卖,活了是运,死了是命,与他人无干。
可他是陈小桔。
他是个很简单的人。
他的人叫小桔,他的剑也叫小桔,他喝劣酒,穿麻衣,住破屋,拿最低的价钱,只想平平安安过完这几年,好回去娶那个一直在等他的女孩子。
但现在他的朋友死了。
王十方死了。
王十方是他的朋友,很好的朋友。
好朋友死了,就要替他报仇。
这本也是很简单的道理。
6.
陈小桔要报仇,秦无争不会拦着。
但秦无争是很讲道理的人,商人。
所以杀死江南剑王叶缺的一千三百两银子,事成之后,秦无争会一分不少的给陈小桔,还再附送两百两回乡的钱。
陈小桔没有拒绝。
因为他此刻,只想杀人。
非常想。
夜。
又是夜。
洛阳城东郊废园。
叶缺就住在这里。
有人说那是因为叶缺祖上是王公贵族,后来犯了事被抄家杀头,这里是他的祖宅,他住在这里凭吊。
凭吊先人是庄严事,本不该打扰。
但陈小桔不会管那么多,他的朋友死了,他就提剑上门了。
他一步步从门口走进去,安寂的夜晚里,脚步声显得分外响亮。
等到他走到堂前的时候,叶缺已经等在那里。
叶缺是个很年轻的人,剑眉星目,英挺非常,他开口,声音也儒雅好听,完全不像是江湖中人。
他说:“贵客深夜来访,有失远迎。”
陈小桔的回答,只有一剑。
一剑小桔。
这一剑刺得不快,也刺得无比简单,却偏偏让人躲无可躲。
这是杀人的剑。
叶缺先是皱眉,而后撤步,出剑,一气呵成。
他的剑法轻盈飘忽,却又迅若闪电,一剑刺出,往往之后有几十种变化。
江南剑王,名不虚传。
可惜,他遇到的是陈小桔。
无比简单的陈小桔。
王十方常说,小桔,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你该是和我一样的人。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如陈小桔,他的剑法够快,够狠,够爆裂,可就是不够简单。
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对决,当王十方使出毕生绝学,最后要以一势无比复杂狂暴的闪电奔雷取胜的时候,陈小桔只中宫直进,一剑刺向王十方的胸口,王十方输了。
现在,轮到叶缺了。
当叶缺使出毕生绝学,要以一招大繁天罗取胜的时候,陈小桔还是中宫直进,一剑直取叶缺的心口。
看到这一剑,叶缺全身的骨头都开始一寸寸凉下去,他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他只能拼命,也去杀死对面。
可,当陈小桔的剑最终刺入叶缺的心脏的时候,叶缺的剑才堪堪到陈小桔喉前一寸。
这是无比凶险的一剑,但陈小桔知道,他会赢。
当叶缺倒下,陈小桔收起长剑,他不知道这个昔日的王公之后到底还有什么遗愿,他来洛阳城又是要做什么。
陈小桔只是来杀人的,人死了,他就该走了。
最后替叶缺合上那双不甘的双眸,陈小桔往外走,天忽然开始下雨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秦无争。
7.
沉默。
十二万分的沉默。
直到雨水彻底打湿了陈小桔的肩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已经紧握剑柄,握的指节发白。
从前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他都没有这样的状况,可是,这一次,他面对的,是,秦无争。
洛阳曾经最厉害的剑客。
尽管他已经许多年都不曾用剑。
尽管他手中无剑,只有一把还没有张开的伞。
“拔剑吧。”秦无争还是笑,笑的温温和和,不带一点杀气,就像是他还在和陈小桔话家常,给他送行,让他路上小心。
而不是,来杀人的。
陈小桔拔剑。
洛阳城铁口直断刘半仙曾经品评洛阳人物,说听雨楼掌柜秦无争,是当世大才,若用书画气象作拟,便是大写意,是夜月青丘出狂龙呐!
秦无争是闻名洛阳的人物,人们听了自是敬服,这一段品评也遂成佳话。
而人们所不知道的是,籍籍无名如陈小桔,也曾得过刘半仙的铁口直断,说他是神韵内藏,是小写意,是夕阳古道生小桔。
此刻,大雨夜。
大写意对小写意。
狂龙对小桔。
剑出。
大雨骤歇。
复骤急。
狂龙夜舞。
小桔染霜。
雨还在下。
陈小桔拄剑跪在一颗早已枯死的老树下,血从他的腰腹间淌出来。
他输了。
洛阳城十年前最强的剑客,十年不出剑,出剑必嗜血。
秦无争张开他的青色大伞,一步步从阶前走到陈小桔的面前。
陈小桔仰起头,看着他。
秦无争也在看着他。
暗夜寂寥,只有雨声菲菲。
过了很久,陈小桔低下头,似乎是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秦无争没有听清,于是他低下头去,凑近他。
他以为陈小桔一定是要问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他报了仇,赚够了钱,要回家了,却要死在这里了。
为什么秦无争要杀他。
可他错了,陈小桔说的是:
“家乡的桔子就要红了吧。”
秦无争笑了一下,很温和,拍拍他的头低声说:“傻孩子。”
然后替他合上了眼。
桔子是不会在春天红的,刀手也是没有家可以回的。
8.
惊蛰过后五日。
雨一直下个不停。
秦无争泡了壶酽茶坐在听雨楼的三楼上,看着漫漫大雨从街外的每一个屋檐上滑落下来。
听雨楼上听雨眠。
他有些困了。
近几日道上都在说,听雨楼秦掌柜虽然做了单大买卖,却连折了两个上好的刀手,往后的生意恐怕不好做了。
他们却不知道秦掌柜的生意非但不会不好,往后还会越发的蒸蒸日上。
道理其实很简单,王十方是把利剑,锋芒毕露,所向披靡,却也难免伤敌伤己。
陈小桔是把朴剑,神华内蕴,灵性十足,却又难免不能如臂使指。
利剑伤主,朴剑背主,都不能算是合用的剑了。
剑不合用,就要毁弃,重新换一批剑,这样剑客才会有更大的进境。
人人都道秦无争十年不用剑,早已不能算剑客,实则他一直是剑客,只是手中长剑已经变换了模样。
破而后立。
这个道理放在商场上也是一样的。
秦无争喝一口酽茶,眼睛微微眯起来,去细听雨声,雨声里,隐隐夹杂着对街的簪花楼传来的唱曲声。
唱的是小晏的词,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他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来洛阳时候的光景,也是大雨,雨里有人在唱,唱的也好像是小晏吧。
十年又十年,听雨楼几经易手,簪花楼里的姑娘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他秦无争不动不摇。
他想到这里笑了一下,下意识却去看大雨淹没的长街尽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又会有个麻衣少年仗剑而来。
家乡是不是也有桔子和梳羊角辫的姑娘呢?
(故事文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