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无疾而终的袭杀落下帷幕,学宫的那位读书种子安然无恙,周宣策也算不上重伤,因此这场袭杀,对于学宫,其实没有什么损失,这场袭杀之后,有两件事会传遍世间。
魔教教主林红烛再现世间,这一点不用多说,延陵各大书院都会有些心颤,当年魔教落难之后,不少书院里的大儒都曾发文怒斥林红烛为欺师灭祖之徒,是儒教门下的败类,只不过当时那些大儒所撰写的文章无一例外都是在那位教主已经身死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才发出来的,时机微妙,让人不得不拍掌叫好,可原本不过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在林红烛尚未身死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想来那些老家伙,就真要好好琢磨着写过的那篇文章到底是什么内容了。
至于剑山老祖宗许寂下山出剑,实际上比起来林红烛再现人间要来得更为让人侧目,一直被誉为同境之中无敌的剑士,这些年偶有剑士在山河中现身,也至多不过朝暮境,境界更为高些的,大抵难见,可这些时日,前后发生的事情其实足以让人仔细思索了。
沉斜山的观主梁亦登剑山,不用多说,剑山老祖宗许寂肯定是出剑了,但最后的结果也不用去猜,自然是输给了这位道门第一人,这倒是无可厚非,毕竟梁亦被说成是只差半步便可入圣的绝顶人物,圣人不出,无人拦得下也算是正常,剑山老祖宗许寂即便是同为登楼境,可面对着观主这等无双人杰,差些也可以接受。
可就在那一日,传言那位朝剑仙在某地还与道教某位圣人对上了,两位虽说并未真正放开手脚打上一场,但光是自身的那一份气势便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圣人之威,果然不是云端之下的人间修士可以揣测的。
更为让人觉得骇然不已的是就在半月前,妖土那边传回来消息,说是当日朝青秋在对上那位道教圣人之前,竟然还和两尊妖土巨头有过一场圣人之战。
过程无人知晓,可最后朝青秋安然无恙的回到山河之中后,只要不是傻子,便都知道,现如今的朝青秋,若无意外,便已经是圣人也不敢再轻易启衅了。
有了朝青秋这一尊剑仙坐镇之后,现如今许寂莫名其妙下山出剑,更值得让人深思。
剑山再如何没落,也不见得许寂会毫无道理的下山袭杀这些儒教门下修士,因此这一次许寂出剑之后,引起的动荡不会小。
只不过当前,不会有人想到,许寂出剑是为了一个不过第二境的小剑士。
哪怕切切实实便是如此。
抱着一堆吃食的读书种子流着眼泪跑到这边,原本想着到时候不管看着怎么个死相的李扶摇她都能接受,可没想到等到她跑到这边之后,入目的景象却是之前全然没有想到的事情。
坐在某个屋檐下的李扶摇正看着远处,像嚼糖丸一样吃着之前顾缘给得丹药。
顾缘蓦然停步,大声喊道:“李扶摇,你还没死?!”
李扶摇艰难转头,呵呵笑道:“哪里这么容易就死了?”
笑的时候,牵动伤口,李扶摇其实笑得很勉强。
顾缘这个小丫头,没有注意到,只是跑过来之后,把一大堆吃食都放下,才抹了一把脸,长舒一口气。
李扶摇看着小丫头红通通的眼眶,打趣道:“怎么,真以为我死了,就迫不及待哭上了一哭?”
顾缘听着这句话,下意识就是冷哼一声,可一转头看着李扶摇这个样子,便竭力忍住了,只是关心问道:“李扶摇,你被人打了,疼不疼,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李扶摇摇摇头,故作害怕的说道:“万万不可,这要是等你回到学宫,说漏了嘴,爱慕你的那些师兄们不得恨不得要扒了我的皮?”
顾缘盯着李扶摇看了好几眼,皱眉道:“李扶摇,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咱们读书人,没这么不讲道理。”
李扶摇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顾缘心思活络,见到李扶摇死不了之后,便开始说起其他东西,“之前我看到个老爷爷,好厉害的,一剑就把那个红袍人给打败了,师叔都做不到,他是不是你们剑山的老前辈啊?”
李扶摇摸了摸脑袋,“是啊,是我们剑山上最厉害的老前辈。”
顾缘点点头,很快便又叹了口气,“李扶摇,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和那位老爷爷一样厉害啊?”
李扶摇仔细想了想,才给出了一个中肯的答案,“怎么也得一两百年吧,要是运气差些,可能这辈子都走不到那个境界。”
顾缘唉声叹气,“完了完了,想着你李扶摇有一天神气起来还不如我自己先神气起来!”
李扶摇哈哈大笑,但是很快便因为牵动伤口而龇牙咧嘴。
这被一个朝暮境的儒士踢过去踢过来,还真是受不了的一件事。
顾缘捂着嘴咯咯笑个不停,这才开始去李扶摇怀里的吃食里翻出一袋果子,一颗一颗嚼着,感受着嘴里的酸涩味道,小姑娘皱着眉头,可又不停住嘴里的动作,显得很是可爱。
李扶摇低着头,也是拿起一袋果子,也是在吃,不过一颗一颗,吃得很慢。
他不觉得酸,只觉得有些微苦。
姗姗来迟的周宣策站在远处,看着这个身份断然不凡的少年剑士,神情恍惚。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声名早已经传到天外的剑仙朝青秋,也没有见过那些六千年前的剑仙,但他隐隐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很像那种剑仙啊。
虽然没有任何理由作为支撑点。
周宣策摇头一笑。
当年那个读了不少书的读书人忽然便觉得该提剑的时候,他也觉得或许他练剑会成就更高,然后那读书人就被困在了洛阳摘星楼。
想起那个叫李昌谷的读书人,周宣策忽然低声笑道:“一座小小的摘星楼真能困住你?依着老夫来看,不应该啊,那你这小子到底什么时候才准备下楼看看这个人间?或者仰头看看云端?”
——
洛阳城里的那座名为摘星楼的高楼。
剑气四溢。
一个坐在楼顶的灰布衣衫的中年男人正翻着一些自己年轻时候写就的诗稿,那本成文已有二十年光景的诗稿,中年男人已经有大部分记不清楚,不过在翻看之时,才会想起一些东西而已。
现如今翻看的一篇诗稿名为《相思》便是他年轻时候写就的,诗篇不算是多么出彩,可结尾一句“书稿一游三万里,可怜飘落某山丘”倒是让他有些神情恍惚。
当初写此诗时,他尚在学宫求学,写此诗不过是为了表述相思之情,后面写完之后便想着有朝一日等再见她便告诉她,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时候,下一次再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嫁为人妇。
错过了许多。
中年男人默默叹气,合上诗稿,他转头望向楼外光景。
腰间铁剑微微颤鸣。
七十个春秋,这个男人的学问其实比起来之前已经要高出太多,只不过楼上无人,不知与何人说而已。
说是被困在此也好,还是说是他自己画地为牢也行,反正在这摘星楼上,他足足呆了七十个春秋,也不知道还要待上多久。
对此这个中年男人并未多少想法,下楼与否,不过是小事而已。
时机到了,自然便可下楼。
时机不到,下楼又如何?
中年男人背后响起一阵细碎脚步声,很快便有一道温和嗓音在耳畔响起,“昌谷先生,有一件事朕想不透彻,特地来问先生。”
李昌谷没有转头,平静回道:“何事?”
那位在洛阳城内胆敢自称朕的男人不用多说,自然便是那位延陵皇帝。
延陵皇帝温声问道:“若是有一位道教大人物走入我洛阳城,朕该不该让人将她拦下送到延陵学宫?”
李昌谷平淡说道:“要真是道教大人物,洛阳城谁拦得下?”
延陵皇帝低声解释道:“那位梁溪道种,叶笙歌几日前入洛阳城了。”
李昌谷点点头,很快便说道:“观主梁亦的爱徒,要去打她的主意,就算是延陵学宫想着要出手都不敢明目张胆,在你洛阳城里要是出了事情,又找不到罪魁祸首,你这座城难不成还能保住?”
延陵皇帝哈哈大笑,“如此一来,朕便当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昌谷解释道:“光是让你知道这消息,便知道这件事不简单。”
延陵皇帝点点头,“这一点朕自然知晓,之所以来问一问昌谷先生,便是求个安心而已。”
李昌谷站起身,将那本诗稿随意别在腰间,转过头看着延陵皇帝的眼睛,认真说道:“你这座王朝的皇位好坐也不好坐,若是非要坚持自己的想法,指不定有哪一天你皇宫里便会出现某个人摘了你的脑袋,反之,则是一辈子太平安稳,任何大事都有那座学宫替你拦下,这一点你心里知道,我也知道,因此不多说,我李昌谷今日要多说的一点则是,世上之人虽然都知道这件事,可和你一般选择的,还真是寥寥无几,至少在我看来,不会太多。不是夸你,你也应当知道,不过这世间想着做一些特别事情的那些人,往往下场都不太好,比如我,就被困在这座楼里七十年,比如你,就有可能忽然暴毙,这么个结局,你真是一点都不觉得难受?”
延陵皇帝揉了揉眉头,无奈道:“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李昌谷自嘲道:“倒是如此,才能活得长久又没有觉得对不起自己。”
延陵皇帝故意不去听李昌谷话里的意思,只是走过几步替这位先生把那些散乱的诗稿整理一番,只不过整理之时,还真看到了几句出彩诗句,延陵皇帝有些失神,但还是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李昌谷轻声说道:“诗稿之中,倒是有些不合时宜的道理,说与人听别人倒是会觉得厌倦而已。”
延陵皇帝想起一事,轻声笑道:“也不见得,先生可曾知道,洛阳城里有位真正的读书人。”
李昌谷一笑置之。
延陵皇帝平静道:“那位读书人啊,棋力不俗,之前看过先生诗稿,虽说没有赞不绝口,但只言片语之中,便能看出对于先生的仰慕,若不是先生在此处不能告与外人,朕都想把他带上来,先生和他,肯定有些话能说的。”
李昌谷重新坐回去,对于这些事情,他不太感兴趣。
延陵皇帝重新随即坐下,笑着说道:“和昌谷先生说些先生不知道的好了。”
李昌谷没出声。
延陵皇帝想起之前那份谍报,轻声道:“对于魔教教主林红烛,昌谷先生可有耳闻?”
“当年的魔教,被学宫剿灭之后,便已经说是整座魔教无一人幸存,但未见林红烛尸首,想来其实大抵这位教主还在人世才对,怎么,他再现人间了?”
延陵皇帝笑道:“这位魔教教主胆大包天,沉寂多年,一出手便是做下了一件大事,袭击了学宫的周宣策老先生。”
李昌谷一怔,“那位老先生,倒是当年亲自覆灭的魔教。林红烛当年修为便不及老先生,现如今理应也没有胜算才是。”
延陵皇帝笑道:“具体内容不知道,只是知道便在那处陈国边境,剑山老祖宗许寂下山出剑,林红烛败走,还有一位修士也是遭了难,只不过具体是谁,不清楚。”
李昌谷转过头,“许寂?”
延陵皇帝缓缓点头。
李昌谷有些遗憾的说道:“剑山老祖宗,本来是有望成为剑仙的人物,当年若不是强行出手,想来之前梁亦上剑山也不会那么容易。”
延陵皇帝呵呵一笑,“像是先生这样的山上修士,朕倒是一点都看不懂。”
李昌谷没有说太多,最后只是笑了笑。
山上修士说到底也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有一身本事,眼界开一些,除去极少站在山峰上的几位不去想太多以外,其余修士所思所想其实和常人无异,勾心斗角又不是山下独有。
这些事情在李昌谷看来,实在是太过正常不过。
儒教宣扬的仁义道德,实际上在学宫内部都不一定能推行下去,几个圣人之间真是毫无芥蒂,一心为儒教为山河百姓?
只怕不一定。
儒教尚且如此,在梁溪那边便更是如此。
都好看不好说而已。
道种叶笙歌下一次山便被袭击好些次,这儒教的读书种子行走一次世间,不一样是被人针对算计?
满口道理的儒教和一向以拳头作为道理的道教真有本质区别?
李昌谷一直在想,只不过并未想透。
怔怔出神的李昌谷叹了口气,低头望了望腰间的铁剑。
这山河里,果然还是剑士最潇洒。
只不过这局面,举步维艰啊。
延陵皇帝在摘星楼上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便下楼,毕竟有些事情还需要他处理,若是皇宫里不见这位皇帝,只怕也太平不了多久。
下楼之前,李昌谷忽然按住腰间剑柄,语重心长的说道:“若你真要做那件事,记住慎思慎行。”
延陵皇帝点点头,示意理当如此。
李昌谷不再废话。
延陵皇帝便下楼。
等到延陵皇帝远去之后,李昌谷抬头看了看,当日他一剑斩黄龙头而重回朝暮,下一次再出剑,便是出楼之时,朝暮之后是春秋。
可他腰间那一剑再出鞘便就该是登楼才对。
登得楼高处,方可观沧海。
——
许寂重归剑山。
上剑山之前,这位剑山老祖宗去了趟崖底。
崖下竹舍外,一身灰袍的三两和一身白衣的四两并肩而立,等着老祖宗。
许寂来到那块大石下,停下脚步,轻声问道:“许寂死后,山上若是有事,前辈可否出一次手?”
面容和年轻人无异的三两神情平淡,“我在崖底,如何才能出去?”
许寂怅然一笑,“晚辈在剑山上摆了一道剑阵,借助剑山数千柄剑,前辈自然能够短暂离去。”
三两沉默片刻,问了个问题,“许寂,你当年上山练剑到底是为了什么?”
许寂轻声道:“还不是年轻时候看了些话本小说,觉得这江湖中用剑的大侠实在是要比用其他兵刃的来的有气魄的多,原本以为这辈子也就是成个江湖大侠便已经不错,谁知道还有机会摸到剑仙门槛,虽然不过是惊鸿一瞥,但实在是也无憾了。”
三两质疑道:“真无憾?”
许寂叹了口气,“说实在话,遗憾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