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有一种力量,让人欢笑,让人哭泣,正如生活一样。
皎洁的月光遍洒洛杉矶,珊瑚树的果香飘散在海风之中,轻轻吹拂着布伦特伍德区,从窗户飘进叶家二楼的男生卧室里。
“唔……不……”熟睡着的叶惟似有梦呓,眉头微微地皱动。
……
南加州大学公园校区北面的公寓楼群,灯火通明,隐有学生们的话语声响。
这是学校提供给高年级本科生和研究生的住处,离校区很近,处于校警的24小时巡逻范围之内,够安全,又比学校宿舍的条件要好,房租却是差不多,所以每年的房源都十分抢手。
其中一套双人公寓内,也是一片明亮。
公寓很朴素,除了原本就有的简单的桌子、椅子等,没什么住户添置的家具。
但这里显然是南加大最拿手的学科、全美排名第一的影视艺术学院的学生的地盘。
一个与周围环境严重不符的液晶大电视赫然挂在墙上,到处摆放着各种的摄影器材设备,其中不乏一些自制的小玩意,如遮光布、柔光罩等的灯光装备。
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黑色案板,上面贴满了一张张的标签纸,五颜六色,写满了什么,还有些图画,彩色的、素描的……犹如cia总部,只是上面的信息不是本-拉-登的下落,而是些剧本线索、剧本分拆表、分镜图、制片条……诸如此类的东西。
厅里正响着“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声,并没有打扰到站于窗边的叶惟。
他一脸沉静,望着手中的装有一张全家福的相框,在那曾经的布伦特伍德的家的前园草坪上,爸爸、妈妈、妹妹和托托,还有他,大家都笑容灿烂。
窗外的风吹进来,他蓦然起了一股寒意,让他不再年幼的脸庞皱得更紧,往昔如潮水般涌来,他的眼底,涌满了哀伤。
“‘这是命运的安排,不是我的选择。’不,不行,这样的台词太无趣了……”
案板边的办公电脑桌前,坐着一个白人男生,他一头乱糟糟的褐色卷发,一双大黑眼圈,对着电脑屏幕中的文档,满脸苦恼。
莱恩-佩兴斯,这里的另一位住户,“电影电视编剧”专业的大四学生。
“唔……呃,‘我只是把我的心交给神,由神去指引。’不,不对!英雄不会这么说话,只有神父会……惟,你说对吗?”
“惟哥?”
得不到回应,他转头望去,看到叶惟恍惚的样子,他不由摇头叹息,当了快四年的室友,叶惟的故事他一清二楚,但那是无法挽回的了,惟却还没有走出来,只是,那可是他的至亲啊!
“伙计,你总得放下它的。”他嘀咕着回过头,继续和那句台词较劲。
公寓的安静没持续多久,就被手机铃声打破,是叶惟的手机,随着他回过神来,接通,铃声消失了。
“晚上好,杰克,有什么事吗?”
“惟格,是的,你知道……该怎么说呢,你知道,有关《爱在盛夏时分》的导演人选……”
听着对方支支吾吾的语气,叶惟皱了皱眉,走向自己的办公桌那边,“怎么了?”
《爱在盛夏时分》是一个小成本非公会独立电影项目,青春爱情喜剧片,预算50万美元,以后可以进入院线最好,但它的主要目标是电视发行和影碟市场,以及海外版权售卖。
而年近四十的杰克-戴维德是项目的制片人,因为预算有限,对于导演这个重中之重的职位人选,杰克瞄准了电影学院的应届毕业生,便宜、专业、有激情、有担当,这是独立制片人的主要选择之一。
“影视制作”专业的叶惟参与了应聘,虽然他不是明星学生,但他的才华只是受困于金钱,在这场竞争中,他大展锋芒,成功得到了执导权——意向上的。
这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剧本的故事还行,叶惟有信心把它讲得迷人。最重要是机会难得,比起拍音乐录像带、商业广告,拍故事长片起步好太多了,还要不是恶搞片、血浆片那类剥削片,可以充分展现他的才华。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做完毕业作品,离开校园,他就会马上执导自己的第一部电影。
“我们仔细考虑了很多,从商业上来说,你不是太适合执导这片子……”
听到这话声,叶惟呆住了,手上捏紧了手机,“你是认真的?!”
他把全家福相框放下,双眼几乎喷出火来,怒道:“杰克,你嗑药了吗?我他马的都在画分镜了,你说我不适合?现在才说!?”
对面的莱恩闻言,惊讶地转头望来。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这个消息,抱歉,惟,但你知道这是一个白人主角、女主角的故事,而你……惟,这不是种族歧视,只是适合不适合。这个项目也关乎到我的制片生涯,五十万!这是我做过的预算最高的片子,要是搞砸了,我也完了,你知道电影业有多么残酷。”
叶惟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怒火,平和的道:“我能理解,但难道华人不懂爱情吗?李安版的《理智与情感》,就是一部经典!我的几部学生短片已经表现了我的专业素质,你可以信任我。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吧,你现在在哪里?或者明天?”
“不,没有谈的必要了,事实上,我们已经谈好了新的导演人选……”
“谁?”
“你应该也认识的,本杰明-施雷伯。”
“他?那家伙……”叶惟怒极而笑了,“杰克,别做蠢事,本杰明-施雷伯只会把一切搞砸,我们正在谈的这个项目是一个35mm胶片项目!他的拍摄比例可是5:1,拍到一半你的钱就玩完了,而我只是3:1!”
“是有这个问题,但施雷伯说他可以控制到3:1。”
“控制,那意味着他会拍得束手束脚,我不需要控制就可以做到,为什么你相信他而不相信我?”
“这事儿很复杂的,其实,我们准备用数字拍摄……你知道,拍摄比例不重要了……”
“杰克……拜托!”
“不,我非常抱歉,之前把执导权给你,是因为施雷伯那边有着其他的考虑,现在他决定来我这了,所以……就这样了,惟,希望我们以后还会有合作的机会,谢谢你为《爱在盛夏时分》所付出的,再见。”
嘟的一声,那边挂断了,叶惟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腔怒火,却又无处可泄,渐渐似要把他燃烧起来,上天又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公寓里弥漫起了一股惨淡的沉重的气氛,仿佛空气都凝结了。
莱恩一脸的愕然,“本杰明-施雷伯?他们找他代替你?狗-屎!狗-屎!”
施雷伯不是没有本事,风头出得比惟多,但是只要懂电影的都知道,那家伙和惟相比,其实差得太远了。
惟的剧本解构、场面调度、领导才能……哪方面不比本杰明-施雷伯强!甚至是通识教育这边,勤工俭学的惟的成绩都不比对方差。在莱恩看来,这一届影视制作的毕业生里,没有人可以和叶惟相提并论。
不是只有他这么认为,过去几年每次做短片作业,除去那些砸钱的富家子弟,谁不是争着跟叶惟合作的?其他人只能靠边站。
结果现在……怎么能这样!
“真是烂透了。”莱恩气得直喘大气,“真不公平。”
叶惟突然哈哈笑了出来,摇头直笑:“我早该料到了,杰克-戴维德迟迟不肯跟我签订正式合同,原来一开始就有了踢开我的主意,只是利用我跟本杰明-施雷伯讨价还价而已,两个贱人!”
“算了,莱恩,有这样的制片人,片子最后也好不了。我们先安心做好毕业作品,等毕业了,我们自己筹钱制片!”
莱恩替惟感到很不甘心,很不服气,“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叶惟沉默地走到大案板前,把上面的所有关于《爱在盛夏时分》的剧本分析、分镜图等图纸都撕摘下来,揉成了一堆乱糟糟的纸团,全部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目光久久不能离开。
他心里很痛,就像被人剜了一块心头肉,但他终究不是没有受过挫折的人,这点打击,还不至于让他要死要活。
是的,这不公平,可是能怎么的?
“噢糟糕!”莱恩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又变了,“那你的预付款,都泡汤了?”
“当然,你指望那贱精还会给我一万美金?”叶惟摊开双手,“他肯偿还我一点标签纸的钱,都能获得国会荣誉勋章。”
莱恩可笑不出来,没了那笔钱,他们团队的毕业作品的预算顿时大萧条,本来还打算多拍几个外景,现在都悬了,什么都要控制得更严格,什么都变得紧张起来了。
作为团队中的编剧,对他的直接影响则是,很多东西只能保留在他自己的90分钟的毕业剧本里,而在这个拍出来的短片版中,则会遭到删除修改。
这时候,叶惟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11点了,“我得走了。”
他是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的兼职服务生,有空的时候,就去赚点小钱帮补一下。那场变故后,家里的负担一直很重,这些年来,要不是靠着勤工俭学和拿奖学金,他走不到这一步。
“今晚别去了,我们去喝几杯?”
“如果你是想借我的挫折而偷懒,那你打错主意了。”
莱恩嘿的笑了笑,“那好,路上小心点,学校附近最近不太平,你知道前些天又有人被抢劫了。”
“学校附近有太平过吗?问问我的自行车吧,它现在在哪里?”
叶惟提起了办公桌上的背包,又拉开桌子的抽屉,拿出一瓶辣椒喷雾水放进衣袋,虽然他有些身手,但匪徒们都是带着家伙的,想要防身,最好带上武器。
“反正小心点吧。”
“我会的。”
莱恩耸了耸肩,转身望向电脑屏幕,看了几眼,依然苦恼,他向那边要出门去的叶惟喊道:“嘿,我真的感觉思路有些塞住了,你有什么想法?”
叶惟一边穿着运动鞋,一边思索着回答道:“我想……不单是一句台词的原因,是整场戏有问题,主角挺身而出的目的性太重了,他想得太多,而且事后他没有牺牲什么。”
“莱恩,你知道吧,‘牺牲(sacrifice)’和‘神圣(sacred)’来自同一个词根sacr,人们崇敬愿意牺牲的人,一个人一旦做出牺牲,就会披上神圣的光环。
但不是牺牲他人,而是牺牲自我,而且是真正的无私,为了他人或者某个原因,他心甘情愿地站出来,痛苦、煎熬、损失,都没所谓,这时候他就是崇高神圣的家伙,也会赢得我们的尊敬。
所谓的英雄,就是不同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但英雄比我们优秀,不是因为他们拥有无上的强大力量,而是因为他们比我们更愿意牺牲。如果一个小孩因为救一个溺水的大人而失去什么,他也会是英雄!
现在的剧本问题,在于主角既不是真正无私,也没有任何牺牲。你知道,牺牲不需要原因,你那句台词其实就是‘因为我是英雄啊。’至于牺牲什么,剧本怎么改……现在没时间商量了,明天再说吧。”
“该死的!你说得太对了,我明白了!”听了这一番话,莱恩脸色变幻,脑子里闪烁着灵光。
当他回过神,却发现叶惟已经出去了。
夜幕下,叶惟走在校区北面的费格洛拉大街上,脚步很快,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南加大南边连接着臭名昭著的南洛杉矶区,去那里逛一圈,就像玩一次《gta》,毒贩、黑帮、妓女,数不胜数。所以多年以来,南加大稳居两个第一:全美电影专业第一,全美大学治安最差第一。
在这个钟数,街道上没什么行人,也见不到有车辆来往,这一片多是些住宅,有些街巷更是偏僻,两边皆是楼房的侧面,又或者是高高立起的铁丝网,透过去可以看到远处的民房、停车场。
就是这种地方,白天还好说,一到了夜晚,尤其是凌晨时分,便成了罪恶滋生之地,历年来频频出事。
叶惟工作的快餐店在南胡佛街那边,因为今晚的坏消息耽误了一阵,他又不想迟到而失去工作——老板已经警告过他了,所以得走些小路。由于脚下这片区域暂时还在校警的巡逻范围之内,还能放心一些,不过就像所有的警察那样,他们的常态是来迟一步,不可以完全指望。
没了《爱在盛夏时分》的片酬,家里的负担又重了,必须得更加努力……
叶惟想着心事,渐渐走过一个个街区,夜色越来越漆暗,尽管走了多年夜路,他也生起一种诡异的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似的,似乎有什么声音从远处传来……
当他走过一个街角,就见到右拐的街巷深处,有一伙人僵持在那里,他瞪目看清楚点,顿时压声骂了句:“*!”
真被他遇到了,不到三十码外,有三个黑帮份子模样的家伙,都拿着手枪,对着围住的四个亚裔青年比划。青年们之中有人穿着有usc标志的红衣,显然也是南加大的学生。
叶惟一边靠墙隐藏着身影,一边连忙拿出手机,先后打给校警和911,都是说同一番话:“我现在大概在波特兰街南段,这里正发生着持枪抢劫,三个匪徒,四个学生,我在街角,是的,快点过来!”
与此同时,那边的气氛越发紧张,学生们情急地讨论着什么:“都给他们吧,就当破财挡灾。”、“是啊,不要命了吗?那是真枪!”
匪徒们不一定听得懂,叶惟却可以,因为他们说的是中文,而他精通汉语。
他们是华裔或者中国留学生。他暗地骂了这些同胞几句,当然是真枪了,还罗嗦什么,赶紧把钱财这些身外物给出去,安全第一!说不定还能留下他们的车子。
那几个学生身边有一辆开着车门的车,是他们的,这不出奇,在洛杉矶几乎人人都有车,而且那只是一辆老款的二手福特。
“你们这些垃圾,不准出声!”
这时其中一个匪徒大骂起来,一下子抽了其中那个拖延不决的男生一巴掌,“想拖到有人来救你们?立即把钱交出来,否则老子把你们全部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