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偶尔也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入几位军官的耳中，可他们却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从不严加约束。

丽莎中尉倒是想管，只可惜抓不住任何证据，她也当面询问过乐信平，乐信平则因害怕事后遭到更猛烈的报复，矢口否认曾受人欺凌的真相，令丽莎有心惩治，却无计可施。

至于玄野，一来他身体不够强壮，在崇拜武力的陆军军队里没什么个人威望，二来性格寡淡，或者换种说法，接近于冷漠无情，对人际交往的界限划分得过于清楚，从未将乐信平当作自己真正的朋友。

因此对于这个受害者，玄野既不蔑视鄙夷，也没有太多的同情和怜悯，只是偶尔某些人当着玄野的面施暴，他才会站出来，用一些巧妙但曲折的办方法，加以阻止。

这也正如玄野自己曾经说过的那样，他自身灵魂中有太多的孤独和阴暗，在再无人指引的情况之下，想成为黑魔法女巫那样秉性正直且嫉恶如仇的人，哪怕仅仅是一分钟、一秒钟，也真的好难，好难。

可乐信平不知道这些。

乐心平几次遭人欺负，都是玄野出面调解，对这个与自己做过几天舍友的瘦弱家伙，怀揣着感激。他很佩服玄野的聪明和镇定，因为对方总能在看似绝境的状况下，找出一条挣扎逃生的道路，使自己免受了数次皮肉之苦。

所以，乐信平很自然将玄野当成了可以倾诉交流的对象，在其后进行的一次全旅高级单信道地面和机载无线电系统测试任务中，他趁着休息空闲，向对方诉说了事情原委：

去年AIT个人高级训练结束后，乐信平乘坐商务航班返回自己的故乡，刚下飞机拿过行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机场航站楼里，买了几样价格比外面高出一倍的贵重礼物，然后搭乘计程车，前往市区。

乐信平思念姐姐的心情是如此急切，以至于根本不愿意浪费哪怕一点点的时间。

故态萌发的他，想给姐姐一个惊喜，便没提前打电话通知对方，等乐信平回到熟悉的公寓，按响门铃，预想中离别重逢的场面并没有出现，站在玄关处的姐姐双手撑腰，穿着略显肥大的便服，反而有些狐疑和带着敌意地望向他。

这令乐信平十分不解，他手里还提着包装精美的礼袋，也不知是该放到地上，还是递给姐姐。

就这么尴尬地在原地站了半天，乐信平目光环顾，这才发现姐姐宽松的便服下，小腹竟已微微隆起。他再顺着对方的肩膀往屋内张望，只见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秃顶男人，正手拿螺丝刀，给一张新购买的婴儿床头边，安装音乐旋转摇铃。

感觉到乐信平注视的目光，中年男人扭过头，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向他递来一个极为隐晦和挑衅的眼神。

乐信平一下子就被激怒了，他随手扔下礼袋，便想冲上去揍人，可惜又一次被姐姐拦下。

而这一次，姐姐却不再流泪，她用自己日渐丰腴的身躯，牢牢挡住弟弟前进的道路，随即以一种迥异往常的沙哑声音，低低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乐信平曾经不止一遍问过自己。

年少时，他想成为一位服装设计师，用各色颜料的画笔和工具，描绘剪裁出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衣服。

中学时，他想发奋读书，以优异的课业成绩，来回报姐姐的付出。

训练时，他铆足了劲，只为光明正大地争取生平第一份薪水，让姐姐不再委屈受苦。可每当寂寞时，他又……

像如今张狂而又迷惘的其他年轻人一样，乐信平有太多的愿望和想法，也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目标方向，然而美好的梦想，总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只因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这一切便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姐姐终是对乐信平有感情的，见弟弟面色痛苦，有些于心不忍，将他拉到一旁，尽量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当母亲的机会了，刚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我去医院检查，那里的医生告诉我……我不想再失去这个孩子，当时又你刚好外出不在家，我向爹妈求助，他们却说没有我这样的女儿。我又问遍所有认识的人，只有这个男人肯要我，他答应我一起照顾……”

后面的话，乐信平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耷拉着眼皮，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姐姐的声音每停顿一次，他便木然地点一次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耳中听到姐姐夹杂着威胁和恳求的话语：“他不太喜欢……真的，我求过很多次都没有用……所以看在未来外甥的份上，你暂时先搬出去住吧，如果钱不够，我可以另想办法……”

乐信平还能说什么？

乐信平什么也不能说。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公寓的，也不记得自己如何回到的军营，乐信平只知道一点，那就是自那天起，他已失去姐姐了，彻底失去。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无需多言。

玄野假装耐心地听完对方的讲述，沉默片刻，站起身：“其实我真的……”

他很想告诉乐信平，自己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倘若对方心里有什么委屈，应该找他们的上级——中尉丽莎诉说才对。

但不知怎么的，话到一半，玄野又强行忍住，凝望着天边的落日晚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真的……真的，很想她啊！”

※※※

其后数天，玄野抽出一定的空闲时间，守在乐信平身边，替他挡下好几次恶意的人身攻击行为，顺便教授他一些对付欺凌的有效方法。

其中最直接的一种是迎难而上，将困境作为磨炼自我意志的修行，找出自身存在的弱点，并不断加以改正。

比如性格内向者，应先反复练习说话做事的艺术，再主动与自己无相关冲突的普通人**流，当建立起自信心后，便不容易受排斥。或者以自己擅长的某一通俗领域，作为切入点，先尝试着融入一些中立群体，然后再慢慢扩展交际圈。

另外还有坚强对话以及盾牌法则。即通过运用正确的身体语言和动作，例如昂首挺胸，目光平视，以克服内心的恐惧和软弱，或者转移视线矛盾，使对方在整个过程中，无法产生足够的快意和成就感。

久而久之，他们便会失去兴趣，转而寻求其他新的刺激。

这些方法，许多是幼年时的玄野详细研究过的，解释起来头头是道。

以玄野个人的观点，面对层出不穷的事件，一个人越是妥协忍让，就越容易将自己逼入无可翻身的绝境。与其到最后怨天尤人、自怜自伤，倒不如在困难出现的那一刻，便奋起反抗。

对此，玄野原本颇有把握，因为乐信平在家中的几番表现，足以说明这个娃娃脸的年轻人，并不像其外表所展现的那般软弱。

但事与愿违的是，无论玄野如何言传身教，对方却总是无法掌握要领，要么临阵退缩，要么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玄野毕竟不是圣人，试过几次，也就不愿再管了。

不过玄野的帮助也并非全无效果，至少乐信平现在的情绪，就要比最开始自家乡返回的那段时间，稳定很多。他利用一次休假的机会，将自己辛苦收集得来的女装及一些服饰画稿，全部带出军营烧掉，并买回两袋沉甸甸的香烟和啤酒，分发给同宿舍的战友。

这一举动，令自以为聪明的玄野目瞪口呆，尽管有些人拿了烟酒之后，仍然能厚起脸皮，以粗鲁的语言戏辱对方，但肢体上的欺凌，确实是在不断减少。

除了魔王。

魔王这个家伙，无论从长相还是作风上，都颇像一个狂拽酷炫的黑社会大哥，而不是军人，走路趾高气扬，说话办事带着明显的痞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相信这样的一个人，ASVAB成绩居然能考上80分。

而且他在新兵训练营里就是出了名的刺头，抽烟打架、骚扰女兵，称得上无恶不作，不过从未被教官抓住过把柄，也并未留级。

来到445通信连后，更是变本加厉，一见面便对其他新兵宣布：“我要当这里的老大，你们谁不服气，可以跟我打一架！”所以才有了“魔王”这个不算褒义的称呼。

乐信平向大伙儿分发烟酒的时候，玄野收了，一些欺负过乐信平的家伙也收了，就他一个人没有收。他不光将所有东西全扔到地上，还用极其猥琐挑拨的目光，上下打量对方：“瞧你这身细皮嫩肉的，今天洗澡了吗？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皂？”吓得乐信平不敢吱声。

不过军队里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这些人包括军官、士兵和战场承包商雇员。乐信平只要不脱离集体，一个人往偏僻的角落里钻，便不会出什么事。

随着训练的顺利进行，与乐信平的状态回归，一切似乎正在渐渐朝良好的方面发展……

然而时间到了星历0200年5月，变故还是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