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驾~驾~驾~”
三十骑绸面劲装打扮的骑士,沿着运河一路向南,看地界已快出了东昌府。
一日后,滕县地界,原黎家集,现红花农庄南边田亩边的大路上,一行人牵马走在路上,当中三人绸面员外袍打扮,其他人牵着马,一身锦衣劲装,腰间挎刀,看上去威武不凡,细看却是一脸小心的看着周围,就好像身边有什么大虫扑过来一样,那小心劲的,快赶上在恶婆婆面前受气的小媳妇了。
当中三人左边一人,看年纪三十许间,相貌平平,他看看周围,像是怕有人偷听一样,小声对中间那人说道:“杨大人,咱们……”
“噤声,称呼杨兄即可。”中间那人相貌方正,年纪看上去不小了,怕有四十开外,却是一脸正气,此时他狠狠瞪了左边那人一眼:“卫国,身处险地,一定要谨记,务必要小心为上。”
“是,是,杨兄说的极是,”那卫国尴尬的认了个错,有点讪讪的道:“杨兄,咱们是去宣那杨天进京面圣的,这……耽误了圣上的差事,怕是不好吧,咱们还是赶紧……”
话没说完,即被打断,杨涟看着路边长势喜人的庄稼,沉声说道:“陛下的旨意是让咱们先在这里多看多听,弄清对方究竟是不是要造反,然后才是宣他进京,咱们不看,不听,如何让那人俯首认罪?”
“……呵呵,杨兄说的极是。”钦差之一,吏部员外郎郑拓干笑两声,一脸忧色,愁容一点也不掩饰的写在脸上。
右边那人,面白无须,喉结内陷,显然是个阉人,是这次钦差之一的御马监提督太监涂文辅,本是魏忠贤的走狗,现在转换门庭,成了王体乾的狗儿,此次他是奉着朱由校的口谕来的,看看那杨天到底是什么人,竟敢骗朕。
涂文辅在朱由校面前答应的满痛快,转身就撇嘴,就跟现在一样,看着身边这两位本该敌对的钦差,撇嘴以示不屑,‘还多看多听,你以为那杨天是傻子不成?咱们来的消息,对方早就知道了。’
“这庄稼长势倒是比别处好很多。”杨涟下了路边,细看这麦子,泛黄的肥实麦穗,看上去沉甸甸的,扒开一看,露出一颗颗饱满皮色的麦粒,搭眼远望,一阵带着微凉的风吹过,这几十亩的麦浪滚滚,看的让人心旷神怡。
“好麦子啊!”
拍拍手,杨涟回到路上,那两人早已在那等的不耐烦了,让你来看这杨天造不造反,你看这庄稼做甚。
“走吧。”
杨涟说完,刚要举步,前面大约二十丈外迎面而来一群持着长杆的年轻人,虽然有点远,看上去却像长矛。
锵锵锵~
一群人拔刀出鞘,紧张的看着远处。
皱皱眉头,杨涟轻喝一声:“都干什么!收刀!”
这群平时在京城威风八面的锦衣卫大爷们,看看涂文辅跟另一个三十许汉子,见两人俱是点头,这才有些不情愿的收刀入鞘。
有人小声嘟囔一句:“娘的,老子可是锦衣卫,还得在这装孙子,真他娘的晦气。”
旁边同伴拿手捅了他一下,小声道:“闭嘴吧你,听说那杨天可有五千家丁,咱们这点人,还不够人塞牙缝的。”
“愣着做甚,走啊。”说完,杨涟当先举步就走,走的可谓很是坦荡,其他人可就……脸色僵着,身子僵着,一手牵马,一手放在刀柄上,走的那个别扭。
双方越走越近,四十一名穿着青布短打,扛着长矛,背着个长布包袱,右腰侧有个皮布包袱的年轻人,看了眼这群人,若无其事的唱着歌与对方擦肩而过。
“咱二郎神的人,就是不一样,预备唱~”
“咱二郎神的人,就是不一样,手握长刀,端着长矛,消灭一切杨家军的敌人,嘿!嘿!!嘿!!!”
双方略过,渐行渐远。
“……大胆妄为!无君无父!”郑拓一脸激动之色,对杨涟说道:“杨兄,看见了吧?这些人竟自称杨家军,消灭一切敌人,这就是不把朝廷跟皇上放在眼里,罪证确凿,依我看,那杨天造反之心昭然若揭,咱们还是回京……”
“走吧。”杨涟平淡的继续往前走。
“…………”恨恨跺跺脚,郑拓无奈的与涂文辅双双跟上。
走了二里地,到了原黎家集,农庄外围墙上写着,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简练,却实在。”
杨涟赞叹一声,举步就要往庄前走去。
“杨兄不可!”郑拓大急,就要拉住他,这可是那反贼的农庄啊,没见庄前已经有十几人在那持矛戒备着了么,这不是羊入虎口么,其他人也是一脸不情愿,你想多看多听,可也不能自己往里钻啊。
“无妨,”杨涟扯开郑拓的手,回头淡淡笑道:“进了兖州府,这一路上,你们可看见有造反迹象?天色不早了,进去住一晚,明日再走就是。”
说完,他几步走到庄门前,笑着拱拱手,和气的道:“几位老乡,我等赶路到此,错过宿头,可否在贵庄借宿一晚啊?”
庄门前已经有一队持矛警戒的庄户,队列右边是个年轻人,看年纪过不了二十五岁,闻言打量下杨涟跟后面那些人,重点看了看那些带刀的汉子,想了想,年轻人客气的拱手说道:“这位先生,出门在外,难免有不便之处,借宿可以,不过你们却需要把兵器交给我们保管,这身上我们也需要搜一搜,先生可以跟贵同伴商量一下。”
“呵呵,小哥说的在理,请稍待。”
杨涟转身走向郑拓他们那边,边走边暗自感叹,开口斯文有礼,待人不卑不亢,这只是农庄里一个年轻人啊。
一番争执,一群人最后还是同意进庄,走到庄门口,抛下绣春刀,自有人上前把兵器收起,一队持矛的农民警惕的看着他们,另一队有些年轻的农民上前搜身,杨涟大大方方的当先任对方搜。
“你干什么!”郑拓涂文辅过关,到了那群锦衣卫,一~二~三,搜到第三个,这锦衣卫怒推一把上前要搜身的庄户,大爷的,老子在京城,除了娘们,什么时候被人搜过身。
杨涟心道不好,还没等他张口,哒哒哒~
几十根寒光闪闪的长矛已放平欺近,特别是那推人的锦衣卫,更是有三根长矛指着他,一群刚刚幸灾乐祸的锦衣卫,刚泛起笑意,立马僵在脸上,惊慌的看着靠近的长矛阵,狗日的,这群地里刨食吃的泥腿子还真敢逼上来啊。
“误会,误会。”杨涟挥舞着双手,一边赶紧给涂文辅使眼色,涂文辅当即上前就是啪啪两个耳光。
“狗日的,还以为在,呃,还不乖乖的配合这位兄弟。”
“是,是。”那人也胆寒了,看样子,这些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老农是真敢把那长矛戳上来啊。
“这位先生,还是约束着贵同伴的好,不然出了人命,可就不美了。”管事年轻人走过来,对杨涟淡淡的说道。
“让小哥见笑了,下人没见过世面,呵呵。”
一番折腾,杨涟等人被安排在庄子西面三间房子内,交了二两银子,自有庄里人送来吃食,吃的还算不错,竟有几斤猪肉,吃喝完毕,各自心中惴惴,嘀咕着休息。
杨涟独自出了房门,天色已晚,一片漆黑夜色,庄子中间几间房子里却很是亮堂。
过了道关卡,执勤的庄户见是这个斯文先生,也没为难,放他过去。
走近后,从房间里传来欢声笑语,庄户们哈哈大笑的声音特别响亮,杨涟挑了一间,推门进去,房间四角点着火把,里面有几十名男女庄户,见是他进来了,也不在意,还是自说自得。
“你们说,咱们老爷当年破那偷牛案到底怎么破的?俺是实在想不明白啊。”
“哈哈,老莫,要让你想明白了,你就成了咱们老爷了。”
“哈哈哈,要不说,二郎神是咱们老爷么,那可是真神下凡,什么都难不倒他。”
杨涟听得稀罕,靠墙坐在一肤色黝黑的老农身边,搭话道:“老哥哥,这二郎神破偷牛案是个什么事,可否说来听听?”
老农见是他,拿过一个小板凳让他坐下,把杨天如何智破偷牛案跟他一说。
“哦,那倒确实很神。”听完,杨涟嘴上奉承着,心里琢磨,这杨天八成用的是障眼法,一群愚夫,好糊弄。
当下,他也不说话,静静的听着众人聊天,旁边老农也不以为意,时不时插两句俏皮话,让屋里的气氛更浓厚。
这老农倒是个有趣之辈。杨涟听他那俏皮话,显然这老农有些见识,听着听着,内容基本都是赞颂二郎神的,观这些人的语气神态,像是发自真心尊敬崇拜那二郎神。
‘这杨天……不简单啊。’一路上杨涟见得,长势喜人的庄稼,擦肩而过的那些杨家军,这里的农庄,处处透着与别处不一样的地方,本来杨涟以为这杨天也就是个靠着魏忠贤的关系,刮地皮的豪强,没想到,此人竟……
“这人有如此才能,可惜。”
“可惜什么?”旁边老农转头笑问道。
“哦,我是说,要是这二郎神为朝廷效力,当是一大才。”
杨涟说这话声音大了些,旁边几人听见了,一人大声道:“咱们老爷可不能为朝廷效力,朝廷有什么好,俺们以前吃不饱穿不暖,还不是朝廷给闹的,还是咱们二郎神带着大家伙往好日子上奔,这才是正道。”
“对对对,老严说得对,咱们老爷可不能去那京城给那皇上当大官,那皇上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他个坏种,俺们辽东怎么会丢。”辽民出身的庄户插话了,他说不出会治理国家这几个字,只好用坏种代替。
“对对,皇上是坏种,朝廷是坏种们扎堆的地方,咱们老爷可不能去,万一被他们害了怎么办。”其他人开始纷纷附和。
愚夫愚妇!杨涟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场面,竟没有一个说朝廷说皇上好的,真是无知村夫村妇,要没有朝廷,你们何来今日之安生。
杨涟只觉得待在这屋里憋闷,起身正要出去,旁边那老农也插话了:“要说这皇上,要是能让咱们大家伙活下去,咱们肯定对他没意见,可你们说,皇上让咱们活了么?没有!他活的倒是好好的,可咱们呢?两年前,不要说肉了,就是这白面,咱们一天能吃两顿不?老汉不知道别的,两年前要不是大家伙吃不上饭,眼看快饿死了,谁跟着那闻香教造反?那徐鸿儒说的也是震天响,说要让咱们大家伙都到那地上神国去,可结果呢,狗屁!跟那皇上一样的货色,还是咱们二郎神,那才是真正的为咱们着想,如今咱们不光是能一天吃上三顿饭,那大骨头汤,天天可劲造,这日子,以前就是做梦都不敢想啊!老汉不懂什么大义,咱只知道,是二郎神让咱过上了这好日子,咱想后半辈子一直过这种日子,谁要是想让咱回到以前那猪狗不如的日子,老子就跟他拼命!!!”
“对,沈老哥说得对,谁要是想让咱回到以前那猪狗不如的日子,咱们就跟他拼了!”
“对!跟他拼了。”屋里庄户们心气高昂的纷纷附和道。
“…………”面色涨的通红,杨涟只觉再也待不下去,逃也似的出了房间。
“杨某有心反驳……竟无语凝噎!我大明!真就如此不堪么……”
“噗……”杨涟走着走着,蓦地喷了一口郁结在心的心血。
刚才那老农一番话,他本来越听越怒,可听到最后,竟无力反驳,无法驳斥的事实,让这位东林六君子之一,以激辩着称的左副都御史大人,只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他现在,只想逃开此间。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杨涟一行人吃过早饭,出了庄子后,兵器归还,杨涟默默无言,也没施礼道别,当先打马而去,这次,一行人再没耽误,三日后,到了杨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特此宣锦衣卫北镇抚司按察千户杨天即日入京面圣,钦此~”
涂文辅叽里咕噜念完,只有一层意思,宣杨天进京觐见天颜。
房间里除了三个钦差,只杨天跟张大牛李全七八人,接完旨,平静的起身。
杨涟打量着对方,此人真竟如此年轻,以他之才,要是为我朝廷所用,实我大明之福,见杨天接了旨,不禁轻舒一口气,看来对方还是顾忌皇权的,当下和气的说道:“杨大人,旨意上说即日启程,咱们这就准备准备,走吧?”
杨天拿着圣旨拍打着手心,淡淡道:“呵呵,杨涟杨大人,杨某只想问一句,朝廷既然把我魏叔父无故下了大狱,怎么会天真的以为我会乖乖去京城面君?”
刚才郑拓跟涂文辅见杨天平静的跪下接旨,暗地松了口气,这一下子,又抖得紧张起来,一时间,郑拓也有些懵逼了,当即上前喝道:“大胆反贼,你……”
刚说出反贼,他突然醒悟过来,急忙住口,涂文辅在旁边恨不得撕烂他这张嘴,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你他娘的这嘴欠的,你想死,还得拉着大家伙给你陪葬怎得。
当下两人一脸忐忑不安,杨涟却一脸平常,看不出丝毫惧意,沉声道:“是非公论,自有圣上英明决断,杨大人想要分辨,自可随本官回京面圣,当着天颜,是非曲直,自可说的一清二楚。”
“杨大人好胆色,呵呵,我本来以为这东林党竟是些废物,看来还是有人才的。”杨天确实对这杨涟有了些好感,下面报告说,这几日,对方在四府走的坦坦荡荡,混无惧色,不像其他人,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一阵鸡飞狗跳。
“放肆!无知小儿,朝堂上如今众正盈朝,诸公都是正气凛然之辈,本官念你有些才干,如若真心……呜呜!”
杨涟正要慨然长谈,顺便想尽一番努力让这杨天迷途知返,一只大手啪的捂住,他口,另一只大手蓦地捏住,他的后颈,直如一只小绵羊在老虎手里,想挣扎一番,却徒劳无功。
张大牛提着他晃来晃去,笑呵呵的道:“天哥,这人太啰嗦,听得我头疼。”
“本以为算个人才,如今看来,也就这样了,看不清身边人的嘴脸,还当什么纠察御史,李全啊,把他们拿下。”
“是。”
郑拓嘴皮子哆嗦的厉害:“你,你,你敢。”
杨天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你都说我是反贼了,有啥不敢的,嗯,我这也算是官逼民反了。”
“…………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