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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天涯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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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夜书毕竟年轻力壮,只倚在夏凝的臂弯中歇息了片刻,便已能自行站立起来。他摘掉眼前的绸带,在夏凝的搀扶下,缓步走到宋成宪的身前,只见宋成宪脸色煞白,双目溢出两道黑血,左肩上还有一处伤口不断地往外冒血,将身体之下的一片栈道都染红了,看情况已是奄奄一息。宋成宪气息微弱地道:“我败了。”张夜书摇摇头,格外认真地说道:“不,我没胜,若不是凝儿及时赶到,我也断无活命的可能。”宋成宪道:“运气,有时也是胜败的一部分,所以说,你还是胜了。”

看着宋成宪这模样,夏凝不免有些心慈手软:“相公,他都这样了,还要不要杀了他?”张夜书道:“他这个样子,多活一时半刻,反是煎熬,不如就此取他性命,省却许多无谓的痛苦。取我剑来。”

夏凝扶着张夜书,向震落在好几丈外的寒武剑走去,走了没几步,宋成宪突然弓身坐起,两手攀在栏杆上,佝偻的身躯吃力却仍显利索地翻过了栏杆。张夜书被宋成宪精湛的演技所惑,完全没料到他还有力气站起来,所以当宋成宪做出以上这些举动时,张夜书一时懵了。等晃过神来,宋成宪已两手一松,坠入了河谷之中。

“世上能杀老夫的只有两人,一是老夫的家师,二便是老夫自己。小子,永别了……”说这话时,宋成宪面带微笑,表情无比的安详。张夜书行走江湖这些年,剑下的亡魂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死在他剑下的那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濒死之时总有诸多遗恨,总觉得人生苦短,这一生中还有许多风景没看、还有许多没事没吃、许多人没见,有许许多多这样、那样的未了之事还想去做,于是不是怨天尤人,便是自怜自艾,鲜有不恐惧、遗恨、遗憾和眷恋的,走的像宋成宪这样安详、对生命没有一丝留恋之人,他还是头一遭见,可以说,宋成宪不大像一个将死之人,至少在他看来,确实如此。宋成宪和陆公仪、陈晗依的爱恨情仇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了三人的一生,让他们都倍感痛苦,或许,张夜书想,死亡之于宋成宪而言,是一把解开这道枷锁的一把钥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解脱,而当死亡被视为一种解脱,那生命便变得一文不值,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宋成宪以杀人为乐,对自己的生死也同样看得很淡。

视线里,宋成宪的身影越来越渺小,终于,他发出最后一声狂笑,为巨浪所吞没。

与宋成宪一战,张夜书受了不轻的内伤,在唐鲤故居调养了七日,身体才完全康复。之后他便马上动手把裴远之的棺木从墓中启出,随后和夏凝来到了南阳城。

张夜书本想稍作停留,待夏凝养好精神后就起行前往汉中,尽快至桃花谷将裴远之的尸骨安葬了。因为此时已是四月,天气日益转暖,尸体的腐败会越来越快,开棺之时,裴远之的尸骨已有大面积的腐败,虽说他往棺内加了防腐和遮盖臭味的药粉,但是时间一长,尸骨难保不进一步腐败,到那时他的那些药粉也未必有多大效用。

不想夏凝的身体一直抱恙,这一耽搁,便是十余日。四月的最后几天,一阵东南风吹来,笼罩在南阳城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暖暖的日光普照大地,巷角青石板缝间的蒲草青翠欲滴;白河堤岸上的杨柳迎风摇曳;屋瓦上的花猫懒洋洋地打了个盹;蒿草深处鹌鹑窝露出了几只小脑袋;街头巷尾,高城内外,无处无物不在吐露着初夏的气息。随着天气转晴,尽管还会不时地咳嗽,不过夏凝的精神已然好多了,于是便也再不肯安分地呆在屋子里,转晴的第二天,她便拉着张夜书满大街的跑。

裴远之的尸骨已在外面停放太久了,必须尽快入土为安。又过了三日,张夜书见夏凝已康复得差不多了,决定明日就动身去桃花谷。

那夜睡觉之前,她突然依偎在他怀中,紧紧搂抱着他,大半天都不肯松手。张夜书觉得奇怪,问她怎么了,夏凝呢喃地说没什么,只是想这样抱着他,让他不要动。张夜书只道她大病初愈,又耍小性子了,便由她这样抱着。也不知怎的,这天特别的困倦,上了床不到一顿饭工夫便睡着了。而且这一觉睡下,竟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他长这么大,还睡过几个安稳觉,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江湖中人心险恶,处处隐藏杀机,若是睡得太死,有时一觉睡下,都无法逆料是否还有醒来的机会,所以即便是在睡梦中,他都时时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性,稍有动静,便即惊醒。他年纪虽轻,却已是个老江湖了,到现在为止所杀的人具体有多少,连他自己都已记不清了,所结的仇家,更是数倍于他所杀的那个数。自出谷之后,他生怕仇家来寻,会对妻儿不利,睡眠状态比以往差,觉不可能睡的这样死,除非,他被下了蒙汗药。有机会下药的人很多,掌柜、厨子、店小二都有可能,然而能令他毫不设防的人唯有一个,那便是他的妻子凝儿。

张夜书顿感大事不妙,连忙翻身坐起。凝儿已经不在房中,他的目光很快便落在屋子中央的圆桌之上,他的衣裳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上,而衣裳之上还有两样东西,凝儿佩戴的腰刀,以及一封压在腰刀下的信函。张夜书不会错认妻子的字迹,信函是凝儿亲笔所书。他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纸,展开来看,只见信中写道:

相公亲启:

岁月长河,恍然间,和相公一起已逾半载,每每回想,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还记得初见相公时,虽然相公救了我的性命,但是言语刻薄、目中无人,总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令人十分讨厌。但和相公相处的日子长了,见你秦岭镇上为冯姑娘拔刀相助,才发现相公只是表面上看着冷漠,其实内心温热如火,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不知是在何时喜欢上相公,也许是也许是月牙湖上相公跳下木筏吸引巨鳄的时候,也许是相公双掌肿胀走出屋子的时候,也许是我们相拥一起坠崖的时候,也许还要更早。在月牙湖树林里的那一晚,相公梦里不断地呼唤着爹娘。我想,刚出生便横遭灭门之祸,一夜间失去所有至亲的你,一定时常感觉到孤单吧。那一刻,我忽然很想一生一世都陪在相公身边,这样相公便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人了。虽然理智告诫自己,我的族人还在等着我,一定不可以因为儿女私情而背弃他们,可一定当走到九幽森林尽头,发现仍是无路可走,我心中的欢喜甚至多于失望。

这些日子,我常常会想,如果义父没有找上门、你没有学会“鹊桥相会”那该多好,如此我们便不必离开绝天谷,可以如平凡夫妻一般,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过着与世无争的安稳日子,哪怕,哪怕我们都时日无多,至少也可以一起迎接自己的儿女出生,至少这一世走到尽头之时,我是和相公在一起。

身体发肤,授之父母,既已从绝天谷走出,便没有再逃避现实的借口,不能明知族人有难,还坐视不理。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只因不这么做,相公的一句挽留,便会瓦解我离开的勇气,而那样,凝儿将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永世为族人所唾弃。

无论如何,能够与相公相识相知,凝儿此生已无任何遗憾。我会设法保全我们的孩子,有朝一日,让他回到中原,落叶归根。而相公也要好好地活着,天下之大,奇人辈出,也许还有解“岁岁寒”的法子,所以你要答应我,不到最后一刻,一定一定不要放弃寻找解毒之法。

夏凝绝笔

这是一场正真的诀别,因为他根本不知她家住何处,甚至连她到底姓什么也不清楚,因为鞑靼没有“夏”这个姓氏,千里大漠,茫茫人海,他几乎没有找到她可能。在思念最深的一段日子里,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日夜与酒为伴,甚至一度不想再理会什么仇恨,不顾一切地去大漠找她。可为了复仇,恩师、安叔包括他自己都付出了太多太多,如果就此放弃,不仅愧对九泉之下的双亲,而且辜负了恩师和安叔十数年来的养育深恩,他与凝儿的儿女私情比起满门三十余口人的血海深仇和众人十几年的心血,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大醉了七个昼夜,张夜书终于想清楚自己何去何从。他决定马上启程前往桃花谷。安葬了裴大哥,他会回师门乞求恩师将仇家的名姓告诉他,若能侥幸不死,他会深入大漠,在岁岁寒耗尽他的寿数之前,他会一直地寻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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