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来我家吃饭了吧,虽然没有特别预备宴席,添一双碗筷还是不成问题的,另外,晚饭后我还有话要跟你讲。”
“是,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来到大厅时,晚餐已经预备完毕,刘云的长子刘平和次女刘玉春正绕着餐桌打闹,三子刘凡则耷拉着脸坐在餐桌边。
一看到杨正金,刘平便大大方方地过来鞠躬问候:“杨叔叔好,很久没见了呢。”
调皮的刘玉春三步两跳地蹦过来,两手捏起学生百摺裙的裙角,屈腿前倾,学着舞蹈演员谢幕的样子给杨正金行礼:“杨叔叔好!”
刘凡却只是冷冷地看过来一眼,什么都没说。
刘云不快地瞪了一眼刘凡,转头问身边的管家:“夫人呢?”
“夫人刚才说了,马上就下来……”
管家话音未落,楼梯上就传来了公爵夫人清丽的声音:“抱歉,我来晚了,刚才在卧室里收拾一些东西……”
公爵夫人不过三十出头,丽质依旧,这天穿着浅蓝主调的洋装,挽着时髦的高发髻,只戴了一串简约的珍珠项链,款款而行,姿态撩人。
“早说过了,那种事情,让佣人去干好了……”
刘云说着,上前接过夫人的手,优雅地挽着她入座,两人频频微笑对视,情意绵绵,只令杨正金心中大叫:“英雄配美人,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虽然这幢洋房是法国式的,餐桌也是通过法国洋行从巴黎买来,但是餐桌上摆放的倒全是由景德镇瓷器盛放的中国菜肴。
虽然是公爵之家,吃饭的时候却没什么太严谨的规矩,这一点由刘玉春在饭桌上的表现便可见一斑。
刘玉春活像一只快乐的小兔子,把脑袋扭来扭去,一会儿去挑逗哥哥,一会儿又凑到父亲耳边说悄悄话,一会儿又跟杨正金介绍桌上的菜,忙得不亦乐乎。
刘平也一边吃饭一边大谈特谈学校内外的各种奇闻趣事,说着说着,就扯到了敏感问题上:“……今天听那个范参议员的儿子说,前些时候上海和广州有人游街,抗议父亲当总理大臣呢,上海那些游街的人跟支持父亲的人打起来了,死伤了好多人……”
听到这里,杨正金有点担心地看着刘云,刘云却哈哈大笑,用筷子指着刘平:“那么,平儿,你觉得你父亲适合当总理大臣吗?”
刘玉春抢着回答:“当然适合了。”
刘平斜瞥了一眼妹妹:“切,又没问你。”
刘玉春马上鼓起了腮帮子:“父亲,哥哥欺负我!”
“喂,这也算欺负你啊,真是没天理了!”
“不让我说话,还不算欺负我啊,父亲你给评评理,母亲你也给评评理……”
公爵夫人苦笑着摇摇头,对杨正金点头道:“让您见笑了,我家这两个活宝,天天闹腾个不停,真是没办法……”
杨正金笑道:“小孩子嘛,闹腾个不停才算有活力嘛。”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长这么大的时候,每天狠不得把房子掀翻一百次呢。”
刘云捏着下巴上的胡渣,笑着说道,但当他瞥过一眼静坐在一角、只顾细嚼慢咽的刘凡后,那笑容却瞬间蒸发了。
晚餐时间在刘平和刘玉春两兄妹引爆的阵阵笑声中悄然逝去,公爵夫人晚上要去几天前刚被加封为男爵夫人的前总参作战处长朱涛的遗孀家拜访,刘平和刘玉春两兄妹也随母亲同去,顺便找他们亲密的小伙伴——朱烈风和朱馨——一起玩。
“今天你还要跟烈风哥哥打拳吗?太无聊了,不如到馨妹妹的房间来,我们一起玩过家家……”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跟你们玩幼稚的过家家,无聊。”
“哥哥坏蛋,又欺负我……”
兄妹俩打闹着跑开了。
刘凡第一个放下筷子,便默不作声地往自己房间走去,不向在场的任何人打招呼,往常刘云都会叫住他,狠狠训他一顿,今天因为还有事要跟杨正金谈,就没有理他。
刘云与杨正金回到书房,刘云关好门,转身对杨正金道:“最近我准备出京去。”
杨正金大吃一惊:“什么?要到哪里去?”
“我打算巡视前线,与前线官兵共度春节。”
“这个……哪有总理大臣巡视前线的道理,您走之后大本营和内阁的事情怎么办?”
“我已经考虑好了,我出京之后,由张志高暂代总理大臣,主持内阁工作,而大本营方面,名义上由他主持,实际工作就靠你了。”
杨正金还是连连摇头:“我总觉得如此不妥,其实您大可不必亲临前线,多送些慰问品,要钟夏火、刘百良他们多往一线跑跑就行了,那边那么冷,而且到处都是敌国居民,鱼龙混杂,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这次出京,我会带虎豹营随行,没有人碰得了我半根汗毛。”
杨正金知道,虎豹营是刘云的私人特种部队,这支部队每年从国防预算中的“要人保护”项目中吃掉数百万元,然而,有关这支神秘部队的诸如人员、装备、历史、作战效能之类的详细情报,杨正金并不比街头随便哪个乞丐知道更多。
“小杨,你就不必担心了,事实上,除了鼓舞官兵们的士气之外,我也需要到前线多走走,多看看,亲身了解这场战争的真实情况,这样才能对下一场战争心中有底,光是坐在暖炉边指点江山、纸上谈兵,难免会犯自以为是的错误嘛,想象毕竟要以现实为基础。怎么样,对于主持大本营工作,你有信心吗?”
杨正金再一次被深深扎根在大脑皮层下那位开明领袖偶发的闪光所感动,激动地把手抬到额前:“是,保证完成任务!”
一月七日,各大报纸纷纷以头版头条报道了武威公刘云将赴前线巡视并与前线官兵共度春节的消息,而光兴皇帝改任张志高为署理总理大臣的“皇令”则被大多数报纸放在了头版二条、三条,甚至是次版。
大多数人对各大报纸这种厚此薄彼的行为并不在意,然而在京师内城,一群游手好闲的人看到报纸后不由大动肝火,进而聚集在一起指天骂地起来。
这些人有许多共同点,而其中最令他们引以为荣的,却是他们的姓氏。
他们都姓“爱新觉罗”,系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后裔,当今光兴皇帝的宗族亲贵。
当天晚上,这批人以长衫马褂外加瓜皮帽的一色打扮聚集在皇弟醇亲王载沣的府邸中,一个个愤愤不平,边喝酒边骂人。
“那些贱民,居然完全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实在可恶!”
胡子花白的庄亲王载勋火气不小。
“刘云那个逆贼,根本就是司马昭再世,必然要篡我爱新觉罗家的皇位,总有一天要把他收拾掉!”
四十出头的端郡王载漪咬牙切齿。
“该杀!该杀!刘云该杀!张志高该杀!文易该杀!孙文该杀!康有为该杀!谭嗣同该杀!汉人都该杀!”
不到二十岁的贝勒载洵正血气方刚。载洵本是老醇亲王奕缳(原字为言字旁)之六子,也就是当今光兴皇帝载恬(原字加三点水)的六弟,十六岁时就出继给瑞郡王奕志(原字加言字旁)为嗣,袭了贝勒,从后海的醇亲王府搬出,住进西单甘石桥槐里胡同和背阴胡同间富丽堂皇的洵贝勒府,平日里到处摆出一副王孙贵胄的派头,经常在家中会集年轻的宗族子弟议论时政,对汉人掌权的现实极为不满。
同为皇弟的载涛排行老七,他对载洵那满嘴的“杀杀杀”颇不以为然:“汉人都该杀,由谁去杀?六哥要亲自动手吗?”
载洵不快地瞥了他一眼:“没胆识的小子,懒得跟你讲。”
载涛冷冷一笑:“六哥有胆识,嘴上叫了多少年,该杀的人却都活得好好的。”
载洵跟弟弟耍起了无赖:“你小子怎么帮汉人说话!”
两人的五哥载沣不耐烦地吼道:“你们两个吵什么,皇室已经如此不堪了,你们还要内讧,成何体统!”
听到载沣说到“皇室如此不堪”,年长的几位亲贵不由黯然泪下。
庆亲王载振则阴着脸道:“听说皇上最近龙体欠安啊。”
端郡王载漪点头道:“皇上已经三十多岁了,膝下依然无嗣,又经常患病,不如早立皇储,好让大家都放心。”
庄亲王载勋拈着他的花白胡子,摇头晃脑道:“问题是立何人为储君比较合适呢?若论承袭次序,孚郡王溥伦应为首继,当年穆宗驾崩后便应立为新君,不过当时太后嫌他是继子,未曾应允。再下来就是恭亲王溥伟。这两人均年富力强,应当能顺利延续皇室大统。”
原来溥伦乃过继宣宗(道光皇帝)长子奕惠(原字加言字旁),也就是说,血统上并非皇室直接嫡亲。穆宗(同治皇帝)于1876年病死,死后无嗣,当时就有老恭亲王奕斤(原字加言字旁)提议应由溥伦继位,但却被当权的慈僖太后以血统层次稍远为由加以拒绝,慈僖遂提出由醇亲王奕缳之子载恬为皇帝,醇亲王乃道光皇帝第七子,而他的福晋(正室老婆)正是慈僖的妹妹,所以载恬既是慈僖的侄儿又是她外甥,所谓亲上加亲。其时慈僖还有另外一番考虑,按照皇室规矩,若立比同治皇帝载淳低一辈的溥伦为后继,溥伦就将过继给大行(就是已故的意思)皇帝为后嗣,而皇后阿古鲁氏便成为太后,有垂帘听政之权,慈僖届时就靠边站了。相反,将载恬立为后继,因为与大行皇帝同一辈分,慈僖就可以继续做她的太后,垂帘听政,玩弄国家大权。
如今慈僖已经死掉十三年了,尸体早就在东陵化成白骨一堆,显赫一时的老醇亲王奕缳、老恭亲王奕斤也在十三年前那场宫廷政变后不久突然暴死。
十三年来,维新变法,设立内阁,剪辫易服,满汉合流,改清为华,召开国会……满洲贵族们一次次被震动、震惊、震怒、震慑,一开始还有人敢公开反抗,然而新军的子弹和警察的棍棒很快让他们明白了什么是“新秩序”,剥夺爵位、没收财产、终身监禁、斩首弃尸,最初的恐怖过后,剩下的人大多老实了,无奈了,无聊了,开始游手好闲,开始花花世界,开始醉生梦死。
然而,执着地眷恋过去的人并没有就此死绝,**皇朝的权力吸引着他们,王孙贵胄的自负驱动着他们,这些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后代们并不认为他们的时代已经结束。
此时听到庄亲王载勋提到立储次序之事,载洵讥讽道:“篡位之人未除,立储又有何用?去做亡国之君吗?”
载涛冷眼道:“六哥说得好,就请六哥去把那个妄图篡位的大逆之徒处以极刑吧,我倒要看看,届时在珠市口掉下脑袋的究竟是谁。”
载洵恼怒地摔掉杯子:“你小子别激我,还真以为我办不到啊?告诉你,老子天天都在筹划这件事,妈的,本来早就打算好在正月初一百官朝贺式上干掉他的,没想到他却要跑去前线过春节,***,眼看就让他逃过一劫!”
众人一惊,载沣慌忙去捂载洵之口:“六弟,你胡说什么啊,活腻了不成?”
载洵一把推掉哥哥的手:“你们这些人,就是这般胆小怕事,所以才被刘云之流的下贱汉人夺去了朝廷大权,你们根本不明白,当今皇上是被这些人软禁起来了,他们是挟持天子玩弄朝政的大恶人,大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端郡王载漪拍着酒桌应和道:“洵贝勒说得好!正是我等贪生怕死,才有今日之势,什么满汉合流,什么中华帝国,全是屁话,我等乃太祖努尔哈赤子孙,怎么可以眼看满清江山被那些下贱汉人夺了去!就是拼上一死,也要把满清天下夺回来!”
几个年轻的亲贵激动起来,也跳出来叫喊着附和。
载涛拉过载沣,摇头哀叹道:“五哥,你看看这些人,丝毫不识大势,当今天下,已经没有爱新觉罗家的根基了,我们安分守己的话,尚能苟延残喘,延续大统,像他们那样闹起来,届时狂风一起,恐怕连一片叶子都剩不下。”
载沣也低头长叹:“天命如此,难呀,我呀,人微力薄,我的话他们能听进去多少呢?”
激昂的叫嚣声在醇王府的宅院中久久不散,其中掺杂的那些微弱的悲叹,并不会引起哪怕一只蚂蚁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