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沉背着于江江径直往公寓里走,几乎头都不回。
于江江趴在段沉背上,一直小心翼翼好奇地回头看那个男人。那人站在保安旁边,表情有些尴尬和落寞。她能看出段沉应该认识那个男人,但他似乎不喜欢那个男人,于江江不傻,不会专触段沉的逆鳞。
“我给你带了点特产。”那个男人似乎对段沉的反应并不意外,即使被拒绝,还是温和地说着:“我这就走,你一会儿来拿,可以吗?”
段沉的脚步顿了顿,他微微低了着头,似乎是不想被于江江看清他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都拿走吧,以前没吃过那种东西,以后也不会吃。”
“我知道你恨我。”
“……”
那是于江江听到那个男人说出来的最后一句话。那句话说完,段沉头也不回就走了。
因为那个男人的出现,段沉整个脸色都变了,虽然他没说什么,但于江江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
段沉拿了药给于江江擦后脚跟,他心情欠佳,手上动作也不走心,力道虽不足以戳死人,但也让于江江疼得龇牙咧嘴。
于江江赶紧从他手上抢过棉签:“行了行了我自己来吧,你去给我倒杯水吧。”
段沉心不在焉地给于江江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于江江倒吸着凉气给自己涂好了药,见段沉坐了过来,戏谑地问他:“你该不会和人家有过忘年恋吧?怎么就恨人家了呢?”
段沉扯着嘴角,似笑非笑。
“是你爸吧?”于江江若有所思:“长得就有点像,个头也像。”
段沉很意外一贯迷迷糊糊的于江江居然这么火眼金睛,瞪着眼睛有点难以置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过了一会儿才回答:“生理上算是吧。”
于江江摸了摸段沉的头,故意揶揄他:“可怜见儿,没爸的孩子。”
“无所谓。”段沉耸了耸肩。
段沉就喜欢见他那副明明在意的要死,却要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噢,那我去把特产拿上来了,你不要送给我好了。”
“你敢!”段沉拉住了正欲起身的于江江。见她后背开始抖,段沉才发现被她耍了。
“别闹了。”段沉竟有些无力。
于江江也严肃了表情:“去和他谈谈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说清楚了总比这么糊里糊涂的好。”
段沉看上去很平静,但那种流浪狗的眼神还是藏都藏不住,他扯着嘴角有点苦涩地一笑:“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你这二十几年来的心情。我只是觉得父子缘这种东西,有今生没来世,问个明白也赚了,不是吗?”
“有些问题不可能问明白的。”段沉轻叹了一口气,如是说,“我生下来就没爸,突然冒出来才奇怪。”
于江江能看出段沉眼里又期待又害怕的那种情绪。她没有再追问和逼迫。有些事当事人和旁观者的看法肯定是不一样的。
段沉送于江江回家。于江江下了车,进了小区,想到家里没有矿泉水,又顺路出去买。
刚一走出小区,于江江就看到了段沉的爸爸蹲坐在她小区门口,她吓得差点尖叫了出来。
那男人见于江江惊恐的样子,面露尴尬,“小姑娘,你别怕。”他试图安抚于江江的情绪,声调温和而富有磁性,“我坐出租车跟着段沉过来的。”
他解释着他的冒失,也诚恳地道歉:“我知道我的方法有点不对,但我也没有办法了。”
他手上拎着好多袋东西,塑料袋碰撞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明明是打扮土到不行,气质却还是很清朗,于江江一时无法把他和“穷乡村老师”联系在一起。
于江江并不讨厌这个男人,但作为段沉身边的人,不违逆他才是她该做的,她有点为难地说:“我也帮不了你,段沉脾气很犟。”
那男人低了低头,将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然后细心地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以示郑重地向于江江伸出手:“你好,我叫徐决。”
于江江伸手与他交握:“我是于江江。”
“你是段沉的女朋友吧?”
于江江想了想,点了点头。
“真好。”夜灯昏暗,不知道是于江江眼花还是怎么,她居然觉得段沉的爸爸有点眼眶泛泪。他小心翼翼将带来的一堆特产递给于江江:“这些东西希望你能替他收下。我明天就要走了。以后……怕是也没有机会来了……”
于江江沉默地接过那些塑料袋,谢谢都没说。
那男人却像是了了一桩心事一样,一直开心地点头。
“谢谢你。”那男人一直不住地感谢:“谢谢你于小姐。”
……
看着他离开那有些苍凉的背影。于江江觉得欷歔不已。
不管曾发生过什么,不管过往有什么纠结、误会,时间总能把所有丑恶的东西转化成一种哀凉的过往,让人不记得痛与怨,只是记得那其中深深的遗憾。
想必段沉并没有那么排斥他吧?不然他不会特意回来想要去找他。可人都是如此,近乡情怯,越是想见他,见了却越是有打不开的心结。
他这一走,不知道有生之年和段沉还能不能再见了。
于江江想想就忍不住叹息。
晚上给段沉打了个电话,起先扯犊子扯了一会儿,末了,于江江试探性地说:“你爸……”
段沉很警惕地打断:“我没有爸。”
“……就那会儿在你家那位叔叔,长挺年轻那个,”于江江说:“他跟着你的车到我家来了,东西我给收下了。你不要我就自己吃掉了。”
段沉沉默了一会儿,“噢。”
“噢?”
“你自己留着吃吧。”
“……”
于江江盯着那些大包小包,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收了点棘手的东西。
于江江带着心事去上班。从入职以来,这应该是最忙碌的一天。集体婚礼的一百对新人,分批过来录视频和开会。
为了不影响正常的营业,公司只划了三分之一的大厅给活动,人多,又挤,整个呈现大食堂情景。为了让有些不方便的人坐,于江江一直趴在墙上或者台子上做记录。整个忙得像个陀螺,团团转。
一整天折腾下来,于江江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于江江整个脑子已经完全放空了。浑身疲惫地拎着包出了公司。还没走到车站,就被在此等了好几个小时的沈悬叫住。
“于小姐?”沈悬脸上带着腼腆而木讷的笑容。
于江江回过头,发现是沈悬有些意外,“怎么还在这?淡姜呢?”
沈悬憨实地摸了摸头:“淡姜晚上还有开会,她要毕业了,论文还是什么,总开会的。”
于江江也是过来人,自然明白,点了点头,诧异地问:“那你还在这是?等我?”
沈悬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给淡姜买个戒指,又不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样子的,想请于小姐帮我选选。”
于江江是个热心肠,其实她已经累得倒地就要睡着。但沈悬提出这个请求,她还是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两人准备进金店,一直很拘束的沈悬才想起他用来比量尺寸参照物忘了带。他满脸歉意地对于江江说:“于小姐,你能不能等等我?我这就回去拿。”
于江江想想卓阳区也有这个金店的分店,提出一起去拿,去卓阳区买也一样。
两人坐地铁又转公交,到了沈悬家所在的城中村。环境确实挺乱的,务工人员多,却没个正经的规划,属于三不管的区域。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如此,贫穷和外来者多的区域容易滋生犯罪,早前于江江就听说过很多起着附近的抢劫、强/奸和杀人事件。对这地方还挺发憷的。
踩着半泥泞的石板路,于江江一直跟紧沈悬,小巷子连个灯都没有,幸好天还没黑透,不然真是连路都看不见了。
沈悬一直挺照顾于江江,时不时来搭把手,明明不善言辞还刻意搭话,让于江江能轻松一些。这个男人的体贴确实如淡姜所说,是时时刻刻发自内心的。
到沈悬家了,他脸上有不好意思的笑容,一边掏钥匙,一边道歉:“真是麻烦你了,于小姐,到了。”
沈悬家在巷子深处,门就在巷子面上,是那种最最老式的木门,上面的锁是那种很老式的挂锁,用砖头大力敲几下就能敲开的那种。这种环境,真是恶劣得于江江有点难以想象。
“于小姐,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拿。”
于江江“好”字还没说出口。巷子尽头一道黑影突然窜了出来。把于江江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沈悬,是我。”那“黑影”走近了些,说道:“淡姜妈妈。”
于江江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眉眼间确实和淡姜有几分相似。
“伯娘。”沈悬用巴城发言,中规中矩地喊了一声。
突然地,“噗通”一声,那中年妇女在沈悬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跪让沈悬和于江江都彻底乱了阵脚。但那人却倔到了极点,不论两人怎么去拉扯,就是不肯起来。
沈悬没办法,搬着自己的假肢,以很不方便的姿势,和那妇女相对而跪。
“伯娘不起来,我也只好这么跪着了。”沈悬低着头,也是一副要跪到地老天荒的模样。
那中年妇女终于忍不住情绪,整个爆发了出来,开始恸哭,她抓着沈悬的衣服不肯放手,几乎撕心裂肺地说着:“我把这条命赔给你,你放了我姑娘吧……”
那是一个母亲心疼到了极点的表情,整个人都已经崩溃了,她抓着沈悬哀求着:“我姑娘年轻漂亮,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要出人头地了,她不能跟着你啊!”
说着,她情绪激动,捶着自己的腿:“我把腿赔给你,我把命都赔给你,不能搭上我姑娘啊!”
淡姜妈妈歇斯底里的整个过程里。沈悬一直一言不发。他跪在地上。于江江看着他行动不便的腿,想着这地上那么磕那么凉,好腿的受不了,更何况他一个缺腿的。
沈悬本就破旧的衣服经不起那么拉扯,袖口被拉出了一条大缝。但他还是没有动。
于江江看不下去,想去拉沈悬。可他不论于江江怎么拉都纹丝不动,一直低着头,任由淡姜妈妈打骂和哀求。那种愧疚到了极点的样子,让于江江都有点心疼了。
“伯母,淡姜是真的喜欢沈悬。你就不能问问淡姜怎么想的吗?”于江江忍无可忍,说道。
“淡姜就是善良,她为了报恩,什么都做的出来。我这个做妈的不能看着她傻下去。我自己做的孽,我自己还!”淡姜妈妈情绪还是非常激动。
“于小姐,别说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沈悬开口说道,“阿姨,我们进屋说,好不好?”一边说,一边去扶淡姜妈妈。
大约是闹累了,听沈悬这么说,她扶着沈悬就起来了。倒是沈悬,抓了半天站不起来。那一跛一跛得踉跄身影,更是让淡姜妈妈看不上。
沈悬扶着淡姜妈妈进了那破旧的小平房。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送于江江。
“这里没有路灯,我送你出去吧,于小姐。”
于江江担心眼前这情形,问他:“那伯母呢?”
“我会和她好好说的。”沈悬安抚她:“没事的,早想到会有这一天的。”
两人并肩,穿过黑暗的小巷,外面是霓虹灯闪烁的大路,于江江看着沈悬几乎要融入黑暗的身影。想到淡姜和她讲的过往的故事,忍不住有些鼻酸。
她说:“淡姜怀孕了,你别做傻事,别离开她。”